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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道军标本

一、医学院标本室陈列异常丰富的人体标本

标本室的门一打开,一股福尔马林气味便扑面而来。

门是保管员替我开的。他本来走在我的后面,见我快到门口,就三步并做两步赶到我的前面匆匆掏出钥匙开了门。保管员五十多岁,衣着有些寒酸,看上去像乡下人。

三天前,我到学院来报到时,院方领导高规格接待了我,专门设宴为我接风洗尘。受宠若惊之余,让我意识到我这个名牌大学的博士后能屈尊到这个地方医学院来对他们学院来说实在是喜从天降。的确,象我这样学历的人,没有愿意到这小地方来的。只要稍微有点背景,多半会留在母校任医院里做外科医生去了。可惜,我一点背景也没有。

席间,院长向我夸耀说,他们学院的人体标本比我母校还要丰富。我知道他这样说是希望我能留下来安心工作。说实在的,对于一个做解剖的人来说,充足的人体标本还真是一个很诱人的条件。只是在内心深处,我打心眼里厌恶做这行。要不是找工作遇到了点困难,我是绝对不会到这儿来做这种成天与死人打交道的事的。其实我的专业是临床外科,并不是解剖教学。

“哦?!”我不大相信院长的话,除非他们学院死人比活人多。我刚上大学的那阵子,在我们学校,人体标本多得不得了。尤其是零散的骨骼标本,完全可以用堆积如山来形容。时至今日,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记得第一次在老师的带领下去参观学校的标本室,那是我们生平头一遭看到这么多死人,天哪!简直就像进了纳粹集中营的屠杀现场——数不清的福尔马林池子里全部泡着尸体和人体器官,面目狰狞的骷髅随处可见。几个女生当场就呕吐了。不过,我们后来还是很快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那时,我们都年少无知,等到和标本室的管理员老头熟悉以后,我们一帮同学就常常把头骨和腿骨拿到宿舍里去。即便放上一个多月,学校老师也从不催我们归还。新鲜的尸体不时隔三岔五地从各个地方汇聚到学校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听别人说,这些尸体绝大多数是被枪毙的死刑犯,当然也有病死的、车祸死的、倒毙路旁无人认尸的……新的尸体一到,学院里的工作人员就会剪掉或扒光他们衣服,然后象死猪死狗一样扔进福尔马林池子。

“你不相信?……嘿嘿,我今天就让人带你去看看我们的标本室!”院长不无得意的说。表情看上去就象一个富翁在向外人炫耀自家的稀世珍宝。

“还是改日再去吧。”我说。

虽然不大相信他的话,但我的好奇心却被激发了出来,于是就忍不住问:

“这么多标本都是从哪些渠道弄来的?”

“渠道多呢……呵呵,你在大学呆这么久,医院里实习过,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这人很聪明,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

见他这样说,我就没再往下问。

今天,我是出于工作需要才来标本室的。过一段时间,新学期一开始,我就要给学生们现场上实体解剖课了。上课之前,我必须要先对这些标本有一个初步的了解。

“这就是我们学院的标本室,你随便看。”保管员对我说。

“这一间是骨骼标本室,旁边那间是器官标本室,再往前走靠里面的那间是人全体标本室。”保管员一边领我往里走,一边向我介绍。

我们首先去了骨骼标本室。推开门,劈面就看见二十多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标本以站立的姿势整齐地摆放在一间很大的陈列室里,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个骷髅方阵。进去以后,才知道里面另外还有两个陈列套间。其中一间里面有陈列台,陈列台摆着几十具面目狰狞龇牙咧嘴的头骨。另一间没有陈列台,只有很多零散的骨骼堆放在那儿。我对这些零散的骨骼没有兴趣,于是就去了有陈列台的这间。

“怎么这么多头骨?”我顺着长长的陈列台往前走,一下子对这些头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是从下面一个县的公安局里买来的。”保管员说。“听说是公安局的人从一群盗墓贼手里没收来的。”

“噢——”

我数了数,总共五十八具。但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至少有近一半的头骨都没有天灵盖,且断面整齐。

“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我问。

“您是说这些头盖骨吧?……嘿嘿,都是被人锯下来做头饰去了。”

“头饰?……什么头饰?”我有些不解。

“就是一种戴在头上的饰物。”

接着,保管员便告诉我,在附近这一带的几个县,过去有一种戴人骨头饰的习俗,头饰用死人的头盖骨做成,边上镶银。有钱人则在边上镶黄金,中间还镶宝石。据说戴这种头饰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近几十年来,这种陋习在这一带已基本绝迹,但最近几年,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现在有一些人为了发财,专门偷偷挖死人的墓,把头骨盗出来锯下头盖骨制作成镶银的头饰去卖钱。保管员说,这些完整的头骨是刚从墓地里挖出来还来不及拿去加工就被公安局发现了。而这些没有天灵盖的头骨则是盗贼们制作头饰后随意扔在山沟里被公安局的人捡回来的。后来,学院听说了这事,就提出要买这些头骨做教学用标本。公安局见有利可图,就以一百块钱一具的价钱卖给了学院。

保管员的话凿实让我吃惊不小,这是我头一次听说还有这样一种奇怪的习俗。看着一具具被锯掉了头盖骨的头骨和死者们狰狞的面孔,我脑子里不禁浮想翩翩起来。我猜想,这些死人生前一定没有想到,在他们死后若干年,竟还被人刨出来锯下天灵盖制成饰物去卖钱。还被人买来卖去,放在医学院标本室的陈列台上供人欣赏和研究……

看完陈列台上的头骨,我们又回到了摆满骷髅的展示厅。不,不应该叫骷髅,用我们的专业术语应该叫骨骼标本。在这众多骨骼标本中,有一具标本格外引人注目。它位于方阵最前一排的正中间,与其它标本不同的是,它被人摆出了一副行走的姿势,给人一种强烈的动态感。如果站在它的正对面,你就会觉得它好象正迎面朝你走来。我清楚,这些骨骼标本都是粘连起来的,如果不粘连,就不能形成一具完整的人体骨架,就像大型博物馆里巨大的恐龙骨骼化石标本一样。医学院一般有专人负责做这项工作。看得出来,做这项工作的人非常敬业,每一块骨头都粘连得十分到位。尤其是这具呈行走姿势的标本,水准之高,就连我们母校专门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也远远没法与之相比。我猜想,这人或多或少有一定的艺术细胞,不然的话,他是不可能突发奇想把这具人体骨骼弄得如此动感十足的。要不是死者狰狞的面孔让人觉得有几分可怕的话,它简直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也许是被这特殊的造型所吸引,我便更加仔细观察起这具骨骼来。从外观上看,它明显比这方阵里所有骨骼标本要小巧许多,这让我意识到它可能是这里唯一的一具女性骨骼标本。从牙齿的磨损程度来看,这应该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性,而且还长得不丑——这是她的头骨给我的初步印象。有了这些认识之后,我的老毛病就犯了——脑子又开始不由自主地浮想翩翩起来。在我的想像中,她的肉体和衣着被我瞬间复原,虽然面目还有些不太清晰,但她款款而行的姿势却在我脑子里定了格。我知道,她现在的姿势虽然是别人替她摆出来的,但生前的她一定摆出过这种姿势——譬如在人来人往的都市大街上、郊外的公路上、乡间小路上……等等。而且也和所有人一样享受过种种人间的幸福生活——譬如吃过许多好吃的东西、上过学、谈过恋爱、和异性牵过手接过吻、甚至还有过性生活以及在性生活的高潮中快乐的呻吟过……总之,一切做为人应有的生活方式她都应该经历过。只是到了后来的某一时刻,这一切的一切都被迫画上了句号和休止符……

“您还去不去其它的标本室看看?”保管员突然问道。

我的胡思乱想一下子被保管员打断了。他大概是见我发呆,就忍不住提醒我一句。

我们去了隔壁的器官标本间。门一开,我立即就闻到一股很浓的福尔马林气味与人体器官腥味混合而成的味道。这味道是从一些盛满福尔马林溶液的池子里散发出来的。几个池子里分门别类地浸泡着各种人体器官——肝、脾、肺、胃、大肠、小肠、膀胱、胰腺……基本上没有看到肾脏,心脏也不多。这个标本室共分两间,里面一间有许多摆放整齐的大冷柜,上面标着各种器官的名称。我随鄣的一个一个打开看。但当我正准备打开其中一个冷柜时,管理员就对我说,里面无非也是一些冰冻的器官,没什么看头。我似乎感觉到他有点不想让我打开这个冷柜。这让我有些不解。不过,我也没特别在意。接着,我们就去了最后一间标本室。

和器官标本室一样,这间人全体标本室里同样充斥着一股很浓的福尔马林气味和人肉腥味。几个盛满福尔马林溶液的池子里浸泡着几具尸体,还有一些池子是空着的。五具男尸,一具女尸。除了一具男尸外,其他四男一女都被解剖过了。尤其是那具女尸,都已经被解剖得面目全非了。她面部的肌肉被全部剥开,露出牙齿和鼻骨孔;两只乳房被切开,肉直往外翻;整个阴部被切开,露出了耻骨;胸腹部也被彻底剖开,体腔内的脏器已经全被取走。这几具尸体应该是我的前任解剖的。那天吃饭时听院长说,我这位前任目前有点小病,正在家休养。随后,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唯一还没解剖过的一具男尸上。春节一过,新学期开始,我就要用它来做实体解剖教学了。

“这是新到的标本,弄来还不到半个月呢。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保管员说。

正如保管员所说,这具男尸的确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六七岁。由于死亡多日,虽然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但脸仍然有些变形。

“据说是杀了人,被枪毙了。”保管员继续向我介绍。

“噢——”我一边应着他的话,一边仔细察看这具浸泡在药水中的标本。接着,我就发现,这具尸体已经被人动过,心脏部位、肝脏部位、两边的肾脏部位的肌肉都被人切出了长长的口子。

“怎么会这样?”我指了指尸体上几处被切开的口子问保管员。

“不知道,刚运来就这样子。”保管员说。

“这还算什么全体?”

“博士,现在上哪儿去弄真正的全体,弄来的的标本大多都是这样……”

保管员告诉我,现在学院买来的标本没有几个脏器是全的,往往不是缺肾就是缺心,尤其是缺肾的多,但像这种心、肝、肾都缺的也不多见。

我继续端详着这张泡在药水中的毫无生气的脸。这时,我就注意到死者的眼睛是半睁着的,给人的感觉好象有点死不瞑目。这情景在我脑海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每当想起他时,这张半睁着双眼且有些变形的脸就会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

了解了标本室的基本情况后,我和管理员接着就出来了。站在外面,我看着保管员锁门。门锁好后,他就从钥匙环里取出一把钥匙交给我,说:

“博士,院长跟我说了,你工作需要可以随时进标本室。但有时候我不在,怕耽误您的工作,我干脆给您一把钥匙。”

钥匙交给我后,这老头就沿着标本室旁边树林中的一条小路走了。

保管员走后,我便朝宿舍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这时我才注意到,这标本室其实是一处孤立的建筑,它与学院里大多数建筑都相距甚远,只有一幢还没完工的新建的宿舍楼离它比较近。

二、一个多嘴多舌的人的警告

从标本室回到宿舍后,我就开始着手整理房间。来了三天了,房间里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收拾到位。正收拾着,就突然听见外面有吵吵嚷嚷的声音。出来一看,就看见院长正和一个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争吵,另外还有一些人在一旁围观和劝说。这个和院长吵架的人看上去六十多岁,大概是学院里的退休人员。我新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不明就里,就没有前去劝架。

我站在宿舍门口听他们争吵。听了一会,才听出点头绪来。原来是这个人在向院长讨要一笔至今没落实的什么钱。只听那人对院长说:

“现在年关逼近,你多少总得给一点吧?!”

院长说没钱。于是,这人接着便用威胁的口气对院长说:

“你不给钱?……行!我们一家老小就到你家去过年,我说到做到!”

院长说:“你少无理取闹!你说你闹了多少次了?院里有钱了,自然会给你。没有钱,你再闹也没用。”

“这也叫无理取闹?!这么说,反倒是你有理了!”这人顿时火冒三丈。“平时学院做这有钱做那有钱,轮到我们这些退休人员该给的钱,就没有了?”

……

一时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直到后来院长被他的夫人强行推走,争吵才总算结束。

见人散了,我就进宿舍继续整理房间。这宿舍是老式的单身宿舍,房间没有厕所的那种。每次想方便一下,都要到离宿舍三四十米远的公厕去。好在是一楼,否则会更不方便。院长让我暂时委屈一下,说等到明年春天,就给我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一步到位,让我结婚也不用换房。他说的应该是真话,因为学院正在建的那幢宿舍楼已经快峻工了。

房间收拾得差不多以后,我去了一趟厕所。公厕与宿舍楼之间有一大片水杉林,树林里十分幽静,虽然入冬后树叶全掉光了,但仍不失是一个散步的好地方。从公厕里出来,我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在树林里随意散起步来。正散着步,就看见刚才和院长吵架的那个老头子闲着没事也在树林的另一头散步。不过,当我看见他时,这人同时也注意到了我。接着,他就笑吟吟地朝我这边走过来了。瞧他这副神情,仿佛和我是多年的老熟人似的。且表情一脸的轻松,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刚才压根子没和人吵架动气过。

“呵呵,小伙子,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啊!你就是新来的博士后吧?”还没走到我跟前,他就大大咧咧的先开口和我说话了。此人看上去精神矍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虽然身形瘦小,小头小脸,但一张嘴却很大,大得与整个面部有点不成比例。且一副热情无比的样子。一看这架式,我就预感到今天可能遇到了一话痨。类似这样的人我曾遇到过不少,他们通常只要和你一搭讪,就会缠上你没完没了扯上半天,只顾自己谈得尽兴,至于你是不是正忙,或者正要打算去做什么,这些通通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

果然,我还没回答他的话,他就开始文诌诌地自我介绍了:

“敝人姓商,夏商周的商,商王武丁的后代。武丁你知道吗?殷商时期最有作为的一个王。嘿嘿,只要稍微懂一点历史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王后,叫妇好,能征善战会打仗,深得武丁宠爱。我们的远祖就是武丁的王后妇好所生,只可惜他没有继承王位……嘿嘿,不说这些了,祖先的荣耀如今已经与我们这些后代无关了。现在平头百姓一个,别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当他说到这里时,我就隐隐的意识到,他接下来可能马上就要向我讲述刚才与院长吵架的事以及他们之间往日的恩恩怨怨了。但是,我却错了。在随后的谈话中,这个人居然只字未提他与院长之间的恩怨,更没提刚才吵架的事,而是向我说起了另一件让我颇感意外的事。只见他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

“年轻人,刚才不久,你好象去过标本室?”

“嗯。”

“有什么收获没有?”

“谈不上什么收获,只是去看看,了解一下标本室的基本情况。”我如实回答说。

“哦……”

接着,他就不再言语了。可是,我却感觉到他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商先生,您也是做解剖的?”出于礼貌,我便没话找话的随口问道。

“不不不,我不做这行,做这行我受不了。我是教中医理论的,专门给中医班的学生讲授《黄帝内经》和《伤寒论》。不过,现在是闲人一个——退休了。”

“噢。”

“喂,年轻人,你今天去标本室,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老头子突然压低声音问道。

“不对劲的地方?”我的脑子迅速开始搜索刚才在标本室的所有细节。

“没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啊。”过了半晌,我说。

“噢——这就好,但愿如此。”

说完,他便又不再往下说了。

见这老头子总好象有什么话老是不愿说出来,我便直截了当地问:“商先生,这标本室到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见我这样问,他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凑在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标本室里闹鬼!”

他的话顿时让我差点忍不住要发笑,但我还是强忍住了。

“年轻人,你不相信?……不相信算了,算我什么也没说。”他大概看出我不大相信,便这样说。“告诉你吧,这标本室半夜里常常有哭声,有时还有说话和吵闹的声音。这是学院里人尽皆知的事情。而且,我还可以进一步告诉你,你的前任们都已经出了大问题。你也不想想,一个地方市级医学院为什么什么人都不缺,就偏偏缺搞解剖的人?实话告诉你,在我们这学院,其他岗位的人很少换,但做解剖这一块已经换了好多茬了,差不多每隔两年就换一次人。哎呀,全是空降兵!学院里根本找不到愿意做这事的人。” 

“出了什么大问题?”我好奇地问。

“个个身患绝症!没有一个例外。”

“还有这事?”

“骗你干什么,有几个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的上一任估计也快不行了,医院里接受化疗呢。”

“噢?!……院长不是说他有点小病在家休养吗?”我突然想起了那天吃饭的时候院长曾对我说过的话。

“什么有点小病在家休养?这些骗人的鬼话你也信?!——医院都住了几个月了。省里的专家都来会诊过。嘿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目前正在做第三次化疗。这第三次化疗对癌症患者来说是一道鬼门关,好多人过不了这一关。现在就要看他的命大不大了。”

“这患绝症与闹鬼有什么关系?”我不禁问。

“当然有关系了,这些被做成人体标本的死人生前都是些什么人?告诉你吧,这些人要么十恶不赦,要么满腹冤屈。你想想,他们死都死了你还把他们千刀万剐,解剖得支离破碎,让他们死了都不安生,这些厉鬼恶鬼不把你拖进地狱才怪呢!”

“商先生,您好象是个唯心主义者?”

“呵呵,小伙子,不要和我谈哲学,我以前也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坚持唯物主义已经几十年,也算对得起马克思和列宁了,但现在我更相信因果报应。我知道你是个无神论者。告诉你,我在象你这般年龄的时候,比无神论还无神论!后来,经历了许多事情,思想才慢慢发生了变化……唉,不说这些了。年轻人,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便做出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谢谢您的提醒。”我随口说了句客套话。

“嘿嘿,年轻人,不用说客气话。这不是提醒,这是忠告!不,是警告!——一个知晓真相的人对一个蒙在鼓里不知危险将近的人的警告!这学院里除了我,谁也不会对你说这样的话。别人不会告诉你这些,保管员老吴也不会告诉你这些,院长更不会告诉你这些……”说着说着,他又不知不觉摆出一副欲与我长谈的架式。

“刚才,保管员老吴给了你钥匙没有?”末了,他又问。

我如实告诉了他。

“呵呵,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做的。”听了我的话,他就笑了起来。“他给你钥匙是让你以后自个儿去标本室,这老滑头才不想天天陪着你往这鬼窟窿里钻呢。你别以为他这人老实,他才不老实呢。他和院长有点沾亲带故,据说是他老婆乡下的穷亲戚,所以就安排他干了这闲差,等于是白拿钱。你想想,这标本室就几个死人,要保管员干什么,还有谁会去偷死人?——在我看来,做解剖其实是一件非常不人道的事情,人死都死了,还把他弄到这儿来千刀万剐,就象对待畜生一样。年轻人,我劝你尽早别干这行,免得步你前任们的后尘。听说你是学临床外科的,当个外科医生不也蛮好的嘛……”

这老头子说到最后,都有点语重心长的味道了。

听了他的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概见我对他的话没有明确的表态,他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离开这位商先生后,我就直接回了宿舍。

不过,刚走到宿舍楼的拐角处,我就和院长迎面相遇。相互打过招呼后,院长就问刚才商教授跟我说了些什么。他这样一问,我才意识到刚才和这位商先生说话时被他看到了。

“没有说什么,就随便闲扯了一阵。”我说。

“他没跟你说刚才和我吵架的事?”

“这倒没有。”

“噢,那他一定跟你说过标本室闹鬼的事了,说我们学院凡是做解剖的人个个都身患绝症,然后就开始苦口婆心地劝你早点改行,对不对?”

“您怎么知道?”院长的话让我感到十分诧异。

“我不仅知道他跟你说过这些,而且还知道他向你提到过他的悠久的家族史,说他是商王武丁和王后妇好的后代。——我没说错吧?”

我没有否认他的话。

“博士,我告诉你,这个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跳梁小丑,比苍蝇还讨厌!”院长继续说。“我们学院每调来一个新人,他都对人家这样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吗?他就是想千方百计地给我的工作制造麻烦。同时还不忘抬高自己,逢人就说他是武丁的后代。这不是瞎扯吗?姓商就是商王的后代,那姓夏的姓周的呢?不就成了夏王周王的后代?——什么标本室闹鬼,简直是胡扯!搞解剖的人就一定要得癌症?……这什么狗屁逻辑?!其实学院有的是钱,象这样的人我就拖着不给,看谁更能给谁制造麻烦!……”

最后,院长是越说越来气。

三、一根乌鸦毛

第二天上午,我又在学院教研室附近碰到了这位无所事事的商先生。这天我和一位姓李的教授去教研室有点事,并没有停下来和他说话。不过,这位商先生并没有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和我点头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仍然不失时机地向我做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在提醒我不要忘记他对我说过的话。但遗憾的是,他的话我一点也没放在心上,都差不多快被我忘得没影了。尽管如此,但到了这天晚上,我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这天晚上,我正打算上床睡觉时,一个要好的朋友就突然打来电话,说他女医院。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个朋友是我大学的同学,他女朋友也是我的大学同学。接完电话后,我满脑子全是惨不忍睹的车祸场面,心里直为这位女同学担心。躺在床上后,我都还老想着与车祸有关的事。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就想,今天夜里肯定要做与车祸有关的恶梦了。可谁知,夜里梦倒是做了,但却与车祸毫不相干。

估计入睡后没多久,这个梦就开始了。在梦中,我好象来到一片无人的旷野。旷野上有一块平整的大青石,我便走过去坐在上面。刚坐下,就有一个人从远处径直朝我这边走来了。当这个人走近时,我就觉得好象在哪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是个年轻人,二十六七岁的样子。

“博士,你好啊!”还没走到我跟前,他就主动跟我打招呼。

“你是谁?”我问。

“博士,我是一个死去的人。”

“死去的人?……”

“是的。”

“你是怎么死的?是刀杀死的?火烧死的?水淹死的?还是枪打死的?……”我端坐在在青石上,用庄子梦中向骷髅发问的口气问道。

“博士,你怎么用圣人的口气和我说话呀?!本来,我是想跟你说一说我生前死后的事情的。”

“哦,为什么要跟我这些呢,我并不认识你呀。”

“博士,你怎么这么健忘啊,我们见过面的,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呢?”

“见过面?在哪?……对不起,我的确好象在哪见过你,但现在想不起来了。”

“在标本室。博士,你真的是贵人多忘事啊。”

他的话立即提醒了我,我想起了标本室那具唯一没有被解剖的标本。

“哦,原来你就是那……那个年轻人啊!”我本来是打算说“那具标本”的,但临时改了口。

“不,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我只是一个鬼魂。我的肉体现在是你们医学院的一具标本。”

“这我知道。”我说。

接着,我便把话锋一转,问道:“听说你是杀了人被枪毙的?”

“是啊。是那个保管员告诉你的吧?”

我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杀人呢?你给我的感觉一点也不象杀人犯啊!”我说。

“也许是一时冲动吧……”

接下来,他便对我讲起了关于杀人的事。他说,他生前是某县城里的一名中学教师,因为女朋友调动工作的事,杀了县里的教育局局长。事情的起因是,这位局长与一位女教师有暧昧关系,就把她从一所偏远的初中调到了县一中。而他女朋友本来在县一中教书,却被局长调到了那所偏远的初中。为了不让女朋友和自己长期分离,他便托关系给这位局长送礼,想把她重新再调回来。局长当时答应得很爽快。可是,几次送礼下来,局长却一直把事情拖着不办。没办法,他只好加倍的送。谁料,局长收了礼却照样不办事。这让他感到十分的困惑和无奈。后来,他才渐渐意识到局长已经开始打他女朋友的主意了。献上自己的女朋友是绝对不可能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咬牙继续送。一次,他又到局长家去送礼,但却意外的与局长发生了激烈的口角冲突。随着冲突的演变升级,失去理智的他一怒之下杀死了对方。事后,那位局长被追认成铁面无私因公殉职的烈士,而他以故意杀人罪被判了死刑……

见他对自己杀人的事毫不掩饰的侃侃而谈,我便问他被执行枪决时心里有没有恐惧感。

“不象别人想像的那么恐惧。关在看守所的时候,倒是天天怕得要命。但真到了刑场,心里反倒不那么怕了,只希望这事快点了结算了,不就是一死吗?”他这样说。

顺着这个话题,他接着便向我讲起了当时的一些具体细节和奇特感受来。

“只是那天被几只乌鸦吵得心烦意乱。”他说。“那天,不知是从哪飞来的几只乌鸦,老是在刑场附近的一棵大树上哇哇的乱叫,有时还在我头顶上空飞来飞去,好象是专门来叼我的魂似的。这叫声让我特别的心神不宁。——然而,就在我为乌鸦的叫声苦恼的时候,我就感到后脑勺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碰了一下。紧接着,我就感觉到自己一下子摆脱了身体的束缚,自由地飞升到了空中。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出窍。回头再俯视地面,就看到自己的肉身已扑倒在地,后脑勺和太阳穴正汩汩地流血,地上的草也被血染红了一大块。这枪打得很偏,子弹从右脑进去,却从右太阳穴穿了出来。我意识到我还没有死,只是深度昏迷。此刻,在我的意识深处,依然强烈留恋着做人的日子。我想重新返回自己的身体,但几次都进不去。而这个时候,这几只不识趣的乌鸦仍在冲我哇哇怪叫,我抬头一看,就发现它们就在我眼前的枝头上站着,距离近得几乎伸手可及。我做了一个吓唬的动作,想把它们吓走。谁知,它们不但不飞走,反倒叫得更欢了。我恼火的扑了上去……不知道是我动作慢了一点,还是这几只象鬼精一样的鸟早有防备,结果只抓到了几根乌鸦毛。博士,你看,这就是那天抓来的乌鸦毛,我还留着一根没有扔掉。”

说着,他就从兜里掏出一根乌黑发亮的羽毛递给我看。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这的确是一根乌鸦羽毛。

“等我赶走这几只讨厌的乌鸦再回头向下看时,就只见几个人正把我的身体往一辆救护车上抬。”他继续说。“抬上去后车门一关就开走了。我清楚我还没死,就紧紧跟着这辆车。结果,这辆车并没有去火葬场,医院。医院的空场上一停下来,立即就有几个护士推着担架车出来了,好象早有准备似的。接着,他们就象对待危重病人一样医院,医院长而幽深的走廊后,我的身体被推进了一间手术室。在这手术室里,早已有四五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在那里等候着。我的身体一到,他们就开始忙碌起来。一会儿,他们就在我的身体上开了几个大口子,依次取出了我的肝脏、心脏和两个肾脏。脏器取完后,我的身体就彻底死了。然后,几个护士就把我的遗体推进了太平间。见复生彻底无望,医院。

“当天晚上,我就托梦给我女朋友,医院把我的遗体讨要回来安葬。我女朋友第二天就去了。结果,医院不给,说需要法院签字才能归还遗体。她就去找法院。但法院的人却推脱说这事归公安局管。她又去了公安局。公安局的人又说这事具体归看守所负责。我女朋友于是只好去看守所。然而到了看守所,那里的相关领导又说这事与他们毫无关系。就这样,事情最后又回到原点。当医院时,我的遗体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哪里知道,医院去讨要遗体那天,她人刚走,我的遗体就被你们医学院派来的车拉走了。真是难为她了。如果换上别的女孩子,没人愿意这么做。

“……为什么不归还我的遗体?而且还要摘取我身上的器官,他们有什么权利这要做?我是犯了死罪,但枪毙我就够了,为什么还要作践我的身体?——这是让我最不服的事情!”末了,他愤愤的说。

这个年轻人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都说给我听呢?”我忍不住再一次这样问。

“我见博士面善,知道博士是个有恻隐之心的人,所以……所以我想……”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我说。

“我想……我想求博士高抬贵手,不要解剖我。”他说。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奇怪,说:“你死都死了,还怕解剖?这对你来说,已经丝毫没有痛苦了。”

他说:“我知道没有痛苦,但这关系到人的尊严啊!我知道,尸体一旦被医学院选做标本,不仅要解剖,解剖后还要放进温度高得不可想像的锅炉里煮得骨肉分离。然后把骨头拿出来晒干打腊,制成骨骼标本。这里的死鬼同伴们早把这些都告诉我了,这些都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博士大哥,求求你,发发慈悲,别解剖我,把我弄出去挖个土坑简单的埋了吧!”

听了他的话,我顿时面露难色。

见我不肯答应,他很失望,说:“博士如果为难,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身来悻悻地走了。

他离去后,我便翻来覆去的看这根乌黑发亮的羽毛。

正看着,就突然有人向我发问:

“博士,这是什么?”

我猛一抬头,才发现一个陌生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面前。

“这是刚才一个小伙子给我的一根乌鸦毛。”我说。

“这有什么用。”

“是没有什么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东西给我。”我嘴上虽这么说,但却没有扔掉它的意思。

“请问你是?……”我疑惑地问。

“博士你不认识我?我就住在这医学院啊。”她说。她神情看上去有几分幽怨,完全不象大街上常见的那种阳光女孩。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呢?”我说。

“你见过我的。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博士。而且你还不是一般的博士,是博士后。我说的没错吧?——只不过,你见到的是我另外一副样子。”

听她这么说,我的脑子便拼命搜索,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她。

“博士,你就别想了。你来了才几天,这里所有的人你不可能见一面就一下子记住吧。”她这样说。

“也是。”我由衷地说。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

“博士,我是求你帮个忙的。白天人多眼杂,不太方便。”

“别客气。什么事?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办到。”

“办倒是能办到,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哦?……那你说吧。”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是要我帮忙吗?你不肯说,我怎么能帮上你的忙?”我说。

她似乎确有难言之隐。不过,犹豫了半晌,她终于还是红着脸向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她告诉我,她十九岁时遭邻居强暴。她告发了他。可是这个人有钱,他花钱买通了法院。后来,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释放了他。就这样,官司打下来,这个人并没有因为强奸而去坐牢,而她却身败名裂。绝望之下,她掐死他年幼的女儿。这样一来,她被判了极刑。死后,她的尸体就被卖到了这医学院供做解剖用。解剖时,她的乳房和阴户被完整的切下来做了器官标本。解剖后,骨骼也被制成了标本。她告诉我,标本室的骷髅方阵里那具唯一的女性骨骼标本就是她的骨殖。她说,她已经死去多年了。现在,她的生殖器官依然在器官标本间的一个冷柜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但一直以来都是管理员老吴的泄欲工具。她说,她的生殖器官被切下来放进器官标本室不久,就被管理员老吴藏了起来。从此以后,这个老单身汉每隔一段时间就偷偷把它们拿出来解冻,然后掏出阴茎在乳房上和阴户上摩擦,直到射精。她说,他这样糟蹋她好多年了。说到这里,她就开始流泪,说自己生前被人污辱,死后还被人糟蹋……说着说着,她就“扑嗵”一声跪在了我面前,泪流满面地求我把她的骨殖连同生殖器官弄到外面去埋掉。我一时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见我不肯答应,她便嘤嘤的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这时,我就突然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我打开灯,就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件东西,一看,竟然是一根乌黑发亮的鸟毛!

我顿时吓得要死,赶紧把它扔在了地上,然后害怕的用被子紧紧蒙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天色大亮,心中的怕意才终于消失。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曙光,心里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个情节荒唐的梦不过是一场虚幻。然而,当我起床时,就发现那根的乌黑发亮的鸟毛仍然还在地板上。这个真实的客观存在顿时又让我心生恐惧。起床后,我赶紧清除了它。

然后,我就急急忙忙的收拾好东西去了省城。但一路上,我心里都十分忐忑不安,我不知道这根不祥医院的女同学来说会不会是一个凶兆。

四、医院走廊上半夜出来溜达的小人们

我是中午到省城的。医院里,我见到了这位倒霉的女同学。还好,伤得不重,只是腿骨折了。看到这情景,我悬着的一颗心顿时落了地。可我这男同学却仍然急得不得了。于是,我便开玩笑说:

“又没破相,你面前不还是个大美人吗?”

这时,我的女同学就说话了,她说:“要是真破了相,他就不用着急了。不等我出院,他就会跟我说拜拜。”

我男同学一听,就骂我女同学没良心。的确,我男同学还是尽了心的,单看他这副焦头烂额的表情就知道他爱她有多深。接着,我们就顺着这个话题聊起了关于男女爱情忠贞方面的闲话。但聊着聊着,我就突然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梦。我把这个梦的上半段说给他们听了。不过,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提那根乌鸦羽毛,我怕说了会让他们产生什么不好的联想。但是,我特别着重提到了那个医院和司法部门去讨要男朋友尸体的事。听了这个故事,他们都觉得很稀奇。我的女同学忙问这是不是真的。而我这位男同学则趁机以牙还牙,问我的女同学,说这事如果发生在他们俩身上,她会不会为他付出这么多。我女同学这时就反过来骂他,说他尽说不吉利的话。

说笑了一会后,我们就聊到工作上的事。躺在病床上的女同学就问我为什么要跑到这么偏远的小城市去,而且还是做解剖。我说,没有背景的人还能指望什么。我男同学这时便批评我,说我这人太悲观了。

“一个博士后,还愁找不到一份好的工作?在这省城里头,医院去做外科医生,医院会拒绝。何况你的导师知名度又这样高,一说是某某的学生,人家欢迎还来不及呢。”他这样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后悔了,觉得当初找工作是有点太饥不择食了。接着,我女同学就对我说:“我一个舅舅在卫生厅还有点实权,医院去帮你在外科室谋个位置,你看怎么样?”

“这敢情好,只要没有太大的难度。”我说。

我女同学则说一点难度也没有。此时,我的男同学还在继续批评我,他说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不会钻营,如果老是这样下去的话,吃亏的一定是自己。说了一会话,我就和我男同学一起到外面去吃饭。

到了晚上,我男同学为了在关键时刻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就劝走了女朋友的父母,自告奋勇地承担起守夜的任务。但这却害了我。因为这样一来,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过夜了。尽管他一再要求带我去附近宾馆住一宿,可我看得出来,他嘴上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希望我陪他说说话。

我们两个人坐在病房外走廊的长椅上,天南海北的聊着……后来,夜深了,我们才各自廛着被子在长椅上睡着。

大概睡到半夜,我就恍恍惚惚地看见走廊上出现了两个三四寸长左右的小人。两个人都身着黑衣,且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当他们走到走廊尽头,就拐弯不见了。但过了片刻,走廊上又出现了两个三四寸长左右的小人,其中一个身着绿衣,一个身着红衣。当他们走到我跟前时,我便和他们搭讪说话。我问他们是什么人。这个绿衣人回答说,他是肝神。然后他又指了指身边的红衣人,告诉我他是心神。并自称他们是堂兄弟。

“刚才看见两个黑衣人,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他们?”我又问。

“他们都是肾神,也是我们的堂兄弟。”小绿衣人说。“我们兄弟几个以前都住在一个年轻小伙子身体上。他是个中学教师,后来犯了死罪,被枪毙了,我们才被人搬了家。现在,两个肾神兄弟分别住进了一个富翁的独生子和一个副局长的身体,我这位堂兄弟住进了一个厅级干部的身体,我住进了一个著名演员的身体。这演员挺有名的,名字一说出来你就知道……”

就在绿衣人正要说出这演员的名字时,走廊上就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小人顿时吃了一惊。一眨眼,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这急促的脚步声不光是吓跑了这两个小人,同时也惊醒了我。我猛然睁开眼睛,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

是医院里突然来了一个急诊病人。几个护士正推着担架车往急救室跑,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在灯光昏暗的走廊上发出空荡荡的回响。我男同学这时也醒了。醒了以后,他就去了病房。他大概是想悄悄进去看看他女朋友睡着没有。

趁着他去病房,我便在走廊上随意溜达起来。也不知道刚才的危重病人被推到哪里去了,反正担架车推走以后,走廊上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一眼望去,长长的一条走廊上,只有一个门里还亮着灯。于是,我便朝这有灯光的地方走去。走到门口,才知道这是护士值班室。里面一个睡眼惺松的年轻护士正打着哈欠。我走了进去。这女孩子起初有些惊讶。不过,当我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后,她就马上对我热情了起来,又是搬椅子又是倒水。并问我怎么半夜三更大驾光临这里。我说了我同学受伤的事,她这才恍然大悟。接着,我们就闲聊了起来,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见这女孩子好象很乐意和我交谈,我便和她多说了一会话。反正深更半夜,走廊上冷得要命,不如在这暖和的地方多坐坐。后来聊着聊着,医院最近病人多不多。她说跟往常差不多。由于掂记着刚才做的这个梦,医院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做器官移植手术的病人。她回答说,医院最近有四个做器官移植手术的病人,手术是前一段时间做的,都做得很成功。目前,这几个患者还没有出院,都还有程度不同的轻微排异反应。分别是两个肾脏移植手术患者、一个肝脏移植手术患者、一个心脏移植手术患者。最后,她还告诉我说,这位肝脏移植手术患者是一位著名演员。

护士小姐的话让我暗暗吃了一惊。我忙问这演员是谁,这小丫头却不肯告诉我,医院有规定,要替患者保密。她这样说,我就不好再往下问了。

从护士值班室出来回到走廊的长椅边,我同学便问我刚才上哪儿去了。原来他早已坐在这儿眼巴巴地等着我出现。我告诉他我刚才在护士值班室聊天。他一听,就笑了起来,说:“怪不得这么久不见你,我以为你去了厕所,原来是跑到护士值班室猎艳去了。”

“和护士说两句话就叫猎艳?”我笑着反问道。

“这不叫猎艳叫什么?呵呵,现在你看见个把小护士还觉得很稀奇。以后,医院当了外科医生,不知有多少小护士天天围着你转。到时候,不把你转晕才怪!”

说完,他就大笑起来。

随后,我们又各自廛着被子继续在长椅上睡。

天亮以后,我就向他们告辞离开了省城。

当天下午,我就回到了学院。回来以后,我只做了两件事,一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为第二天回家过春节做准备。二是又去了一次标本室。在标本室里,我在器官标本室一个冷柜的隐蔽的角落里找到了两只切下来的乳房和一个完整的女性阴部。它们被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冰冻着,上面还结着冰渣。由于贮藏时间过长,都已经变色了。当找到它们时,我就猛然想起那天保管员老吴第一次领我来标本室,我试图打开这个冷柜他却不想让我看的情景。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竟藏着他的秘密!

天哪,梦中的一切都在现实中找到了相应的人证和物证!这让我意识到,梦境有时其实就是现实的一部分。

第二天,也就是过小年那天,我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不过,这天天气骤变,下起了鹅毛大雪。坐在车上,望着车窗外大雪纷飞的原野,我归心似箭。都一年没回家了。

五、体面的葬礼与离异的盗窃案

正月初八是学院规定的返校时间,我按期回到了学院。

不过,现在我的境遇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来之前两三天,医院疗伤的女同学打来电话,告知我说,她医院帮我谋了个外科医生的职位,而且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就只差我去报到上班了。得到这个消息,我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因此,春节后我再回学院,主要为两件事:一是来向院长提交辞呈,二是来收拾我全部的东西。

我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恰好在那里。我把我的情况向他说了,并递交了辞呈。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显然很惊讶。好在他这人脑子转得快,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的辞职请求,并顺便托付我照应一下他的女儿。说来也巧,他女儿恰巧就在我医院做护士。我满口答应了他,毕竟他还算待我不薄。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我就回宿舍去收拾东西,医院去报到。我正收拾着,那位商先生就闯进了进来。

“博士,医院去了?”他一进门就这样问。

我惊奇地问:“您怎么知道?”

这位先生实在是消息太灵通了,我刚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也就不过十来分钟。

“刚刚听苏教授说的。”

“噢。”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刚才在院长办公室跟院长说着辞职的事的时候,有一位我不大熟悉的教授也来办公室来找院长商量什么事。

“医院去做什么呢,做你的老本行——外科?”

当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便嘿嘿一笑,说:“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我早就劝过你,别做什么解剖。这是个缺德事,做多了要遭报应的。这可不是吓唬你。不过,算我没白说,你总算把我的话听进去了。”

这位商先生显然是把我的辞职当成了他劝说的结果。接着,他就向我道恭喜,还夸我命大。说如果我不离开这地方执意干下去的话,我前任眼下的结局就是我将来的命运写照。

“他眼下怎样了?”听他这么说,我不禁问。

“死了。你还不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惊。

“前天夜里,医院。眼下正在办丧事呢。”

他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刚才在院长办公室里,那位教授和院长商量的正是与丧事有关的事,只是当时我没太在意他们的话。

“其实,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商先生继续说。“哎呀,杜冷丁都止不了痛!医院里鬼哭狼嚎,家属医生护士都被他闹得日夜不宁。生不如死啊!……”

“他得的是什么癌?”

“肝癌。肝脏神经丰富嘛,当然痛得厉害。”

“噢。”

“呵呵,不是我在这儿说死人的坏话,博士你猜猜,你这位前任最后的遗嘱是什么?”

“是什么?”见他这样说,我便有些好奇。

“——千万不要把他的遗体捐献给学院做标本。”

“他真的这么说了?”

“我骗你干什么,医院里的几个护士说出来的,这还有假?哈哈,据护士们说,他这样说还不止一次呢。据说最后几天,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动不动就抓住他老婆的手,用威胁的口气对她说:‘我死后,你如果把我的遗体捐给学院做标本,我做了鬼也不会饶你!’哎呀,搞得他老婆烦不胜烦。其实他家里人根本没有捐献的意思。我估计,就算他自己有捐献的意愿,他家里人也不会同意……”

说了一会闲话,这位商先生就走了。

我收拾好东西后,就到外面去转悠。毕竟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当我来到外面时,就看见学院里有很多人正三三两两的朝学院大门口方向那边走。我不知道他们都要去哪儿。这时,我就看见我认识的那位李教授也在其中,于是就向他打听。他说去吊丧。我顿时恍然大悟。接着,这位李教授就问我去不去,他说学院的专车现在就停在学院门外,去的话可以和他们一起去。其实我和我的这位前任还从未谋过面,要不是别人经常提起,我还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这个人,去和不去对我来说其实都说得过去。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去。

学院大门外面,果然有三辆大巴停在路边等候。其中一辆车门开着,许多人正陆陆续续在上车。

我和这位李教授也一齐挤上了车。当车上的人满了以后,车就开了。我不知道殡仪馆在哪个方向,只见车沿着一条不太热闹的街道开了一段路后,就拐弯向市郊的一条山坡路开去了。由于从去年过小年起就开始下的那场雪前两天才停下来,沿途透过车窗往外看,路两边的山坡上及路边人家房顶上还有许多没有融化掉的积雪。毕竟春节还没过完,一路上,还能看到人家大门边上的大红春联和听到阵阵鞭炮声,这些新年的喜庆气氛与这辆行进在路上车头挂着大白花的大巴极不协调。

车终于开到了殡仪馆。殡仪馆的门口有很多卖丧葬用品的地方。一车人一下来,都一窝蜂的去买这些东西,几个卖丧葬用品的小店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和店主们讨价还价,场面乱哄哄的。店前地上的积雪也全被我们这一大帮人踩得脏兮兮的。我和众人一道买了一个花圈和一些鞭炮香纸,然后就一起去了灵堂。灵堂设在殡仪馆里一个宽敞的大厅内。在这里,我见到了这位生前没有谋过面的前任。他毫无表情的躺在一具冷棺里,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众人的悼唁。他看上去顶多四十出头,可谓英年早逝。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人的尸体,我就自然而然联想到了人体标本。现在,他看上去就像一具等待着解剖的人体标本,只是没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看着看着,我又不禁浮想翩翩起来。在我的想像中,这具尸体被移到了标本室里的平台上,旁边站着很多人——一个操着解剖刀的教授和一大堆第一次来上解剖课的医学院学生。接着,尸体胸腔就被这位教授用锋利的刀子划开,心脏、肝脏、肾脏、胃、小肠、大肠……等器官都被依次取出;其他部位的肌肉也一层层被划开,紫黑色的血从看不见的血管里流了出来;随后,刀子伸向了他的五官……一会儿,他的整张脸就面目全非了;最后,刀子就伸向他的胯间,他的阴茎连同睾丸像狗鞭一样被切了下来。在切割生殖器的过程中,站在一旁的女生们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都一律用双手捂着脸和眼睛,然后透过指缝偷看……想像归想像,但现实中这一切都未曾发生。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灵堂里的花圈都摆了半个大厅,少说也有几十个。花圈上都写着每一个赠送人的名字,一个个黑色的大“奠”字看得人眼花缭乱。十几个身着道袍的道士正在灵堂里诵经做法事,为亡者超度灵魂。听说都是从某道观请来的。

这天,院里的领导和一些其他有头有面的人也来了。而且,我还意外的见到了商先生。我没想到他也会前来吊丧。不过,他也没想到我会出现在这场合。他一见到我,就硬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到一边去了。让旁人觉得我们之间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还好,在这里,他没有说任何对死者不敬的话,只是和我聊了一会其他方面的闲话。看来,他这人还是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的。

过了一会,死者的遗体就被运往焚尸炉那边。只见道士们走在最前面,他们一边唱着经文一边叮叮当当的敲着法器。推着冷棺的车紧随其后。冷棺后面则跟着几个哭得呼天抢地的女人和众多的亲属们。亲属后面还跟着很多其他前来吊丧的人。长长的队伍在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显得十分壮观。

后来,死者遗体火化完毕后就准备运往墓地,学院里的许多人也决定前往。这时,商先生就问我去不去。我说,反正没什么事,既然大家都去,就去看看吧。于是,我们又和很多人一起又坐上了去墓地的大巴。我知道,如果我说不去的话,商先生肯定会和我一起回学院。

墓地离殡仪馆只有几里路,车一会儿就到了。这是市南郊一片空旷的山坡,是一片公墓区。放眼一望,山坡上白茫茫的积雪中的墓碑排列得错落有致。我们坐的这辆车是先到的,一下车,大家一面哈着热气一面搓着手,都抱怨外面太冷。过了一会,灵柩车和其他的车才随后赶到。那帮做法事的道士也被一辆中巴车拉来了。花圈也全运过来了。让人没想到的是,运花圈的竟是两辆车,而且都装得满满的。在这几辆车后面,还跟着很多小轿车。车队在公路边都摆成了一条长龙。当骨灰盒从车上被死者家属捧下来以后,道士们便开始高声诵起经来,这声音估计几里之外都能听得到。他们一边唱着一边围着墓穴走。无数的鞭炮放得震天响,都快把人的耳朵震聋了。呛人的青烟从地面升腾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这一下就吸引了附近的一些居民,很多人不顾天冷都纷纷踏着积雪跑过来看热闹。墓穴看上去也非常不错,听学院里的人说,光这墓穴花了一万多块。总之,这是一场体面的葬礼。

接着,骨灰盒就要下葬了。这时,院长便挺身而出,只见他恭恭敬敬的从家属手中接过骨灰盒,神情庄重的把它放进了墓穴。我知道,他是做给别人看的,但这客观上却起到了一种对死者无比尊重的效果。

院长刚刚把骨灰盒放进墓穴,他的手机就突然响了。于是,他便走到一边去接电话,接着接着……他的脸色就好象有点变了。接完电话,他就匆匆向死者家属告辞。这时,有人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学院里出了点事,要马上回去一下。说完,他就开着自己的车走了。

看着他的车冒着尾气在茫茫雪地中间的公路上一路远去,呆在墓地的人不禁有些面面相觑。大家不知道学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等大家回到学院,才知道原来是学院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这是一起离奇的盗窃案,盗贼什么也没偷,单单只偷走了标本室的两具人体标本,一具女性骨骼标本和一具还没解剖过的时间,他们说可能发生在春节前。听了这话,院长就问我和管理员老吴是怎么回事,毕竟只男性全体标本。警察也来了。据几个勘察现场的警察推断,盗贼是撬窗作案。至于具体做案有我们两个人能自由进出这标本室。我对院长说,我回家的时候就把钥匙交给了老吴,在这之前,没有发现标本丢失。这下就轮到老吴尴尬了。因为自从我年前把钥匙交他以后,他压根子就没来过标本室。直到今天来上班,他才突然发现这两具标本早已不翼而飞了。警察在现场基本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勘察了一会后,领头的刑警副队长就把院长叫到一边,措辞委婉对他说了一席话。大意是说这案子查起来挺费事的,人力物力算上去加上办案费可能会超过两具标本的价值。最后还不一定能保证破得了案。听了这话,院长就放弃了立案的打算。见院长这样表态,这位刑警副队长就带着他的手下走了。毕竟是个小案子,又不是杀人案,他们才不愿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费神费力呢。对此,院长感到十分恼火,几个警察前脚刚走,他就在后面愤愤地骂他们是饭桶。事后,学院里的人也都在议论纷纷,说这盗贼没事干了,什么都不偷,偏偏要去偷尸体。总之,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第二天,我就离开学院去了省城。

六、一个并不出人意料的谜底

故事讲到这里,聪明的读者应该已经猜到了谜底:那个偷尸的盗贼其实就是我!我实在不忍辜负那两个托梦于我的鬼魂,就在去年回家之前的那天半夜里,我把他们的骨殖和尸体用标本室的一架专门拉尸体的手拉车拉到学院新建的宿舍楼附近一个土坑里埋掉了。铁锹是从宿舍楼工地上找来的,泥土是当初挖坑时掀上来的比较松软的泥土。总之,没费多大事我就完成了这桩惊人之举。而且,那个藏在冷柜角落装有女性生殖器官的塑料袋也被我顺手拎出来一起埋掉了。至于案发现场被撬的窗户,那是我使出的障眼法。这窗户由于年长月久,本来就已经开始坏掉了,只须稍稍人为的破坏一下,就能给人一种撬窗而入的错觉。然后,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雪又及时地掩盖了这一切。

龚道军,《独立作家》专栏作家。湖北公安人,自由作家。主要从事小说及杂文创作。著有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灯塔》,中短篇小说《镜中花》《标本》《饥饿的感觉》《恶梦的倒叙》《七级浮屠》《通天之路》《春之歌》等。文学“去谎言”运动发起人,《就是》杂志创办人之一。

独立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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