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冰棍模特:常存
你可以过得很幸福,真的,我保证。01那幅肖像画上的女孩比她身后的星空更灿烂,也更耀眼。
她有一双天真热切的眼睛,目光中带着点恶作剧般的俏皮,像是随时会在画里眨一眨眼,吓到你的瞬间,鼻梁上会笑出一个生动的褶子来。
白饶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时候,东山镇正下着雨。没有方向的雨水胡乱地下,打在窗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
早自习上,忽然有人喊:“看,来了个新同学。”
一瞬间,班上的同学全都围到窗户边向外望。
她撑着伞,红色的,醒目得你不得不去看她。伞面挡住了整张脸,只能看到洁白的衬衫和藏蓝色的裙子。
有人打开窗,朝窗外吹起了口哨。红色的伞向后一偏,露出一张白净漂亮的脸。她是真的漂亮,皮肤白得跟宋瓷似的,一双又大又明亮的眼睛目不错珠地朝这儿望,眼里的光芒灿烂得让人忍不住心生羞怯,不好意思再放肆地出洋相了。
雨也变得绵细起来,在她额前的发丝上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水珠。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额头上的雨水,仰着头问:“高二(三)班在哪儿呀?”
整个三班都沸腾了,大家伙异口同声地喊:“这儿,就这儿!我们班就是三班!”其他几个班唉声叹气地关上窗子。
她笑了一下,收起伞匆匆跑进了教学楼。
李海洋从后门溜进来的时候,她正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我叫唐宁,唐是唐伯虎的唐,宁是‘古德猫宁’的宁。”
也说不上有多好笑,甚至可以说有点冷,可大伙儿还是很给面子地笑了起来,笑出一种讨好的味道。就在这样的笑声里,班主任老枪突然冲着教室的后排大声吼道:“李海洋,给我滚到前面来!”
老枪不愧是老枪,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
李海洋被抓个正着,猫着的腰直起来,吊儿郎当地走到讲台上和唐宁站成一排。
“你拜堂呢?”老枪一脚把他踹下去,转身抽了根教鞭,“你跟人家站一起算怎么回事?你也是新来的?”
教室里才刚平息的笑声掀起了又一轮小高潮。
李海洋也笑,咧着嘴拍了拍屁股上的脚印,把手伸出去。
啪的一声,老枪手起鞭落,李海洋掌心里的一道鞭印由白转红。他的手没收回去,根据以往的经验,至少还要打九下才算完。教鞭又一次高高扬起,嗖的一声抽下来时却在半空中顿住了。有一只手接住了它,把它牢牢地抓紧,固定在那里不上不下。
下一秒,唐宁收回被抽痛的手,呼着手心说:“老师,体罚是犯法的。”
整个教室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接着是老枪难以置信的咆哮:“我教育自己的混账学生犯什么法了?”
唐宁直直地看着老枪,认真地回答:“您犯了《义务教育法》《未成年人保护法》还有《教师法》。”
“说完了吗?”
“说完了。”
“说完了一起滚出去站好!”
唐宁和李海洋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在走廊上靠墙站着。
唐宁扭头去看身边闭目养神的李海洋,小声问他:“我说,你怎么总站我旁边呀?”
李海洋眼皮都没抬一下,长腿往前迈了一大步,转过身,靠着窗户继续闭目养神。
唐宁看着对面的李海洋,他的头发剃得短短的,像刺猬,眉骨上一块还没愈合的伤口渗着血丝,嘴角乌青。身上的短袖和牛仔裤都是破的,也分不清是赶潮流还是打架弄坏的。在他的身后是一片浩浩荡荡的乌云,泼墨似的霸占着整个天空。
“你叫什么名字呀?”
“李海洋。”
“我知道,刚才老师喊得那么大声,傻子也记住了。”唐宁探身,仰着头去看李海洋的眼睛睁没睁开。发现他还是闭着眼睛,她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墙上一靠,闭目养神。
他们面对面,在各自的黑暗中对话。
“知道你还问。”
“知道为什么不能问?”
“无聊。”
“我问了你,你是不是也该问问我?”
等了一会儿,黑暗的对面没有回音。唐宁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离她近得不能再近的脸。他的瞳孔映着她的瞳孔,他的鼻尖只差一毫米就会碰到她的鼻尖,他的呼吸就在她的呼吸里,带着淡淡的口香糖的味道。
唐宁故作镇定地眨了眨眼睛,生怕自己的睫毛会刮到他的脸。
“我……我叫唐宁。”她说,“你不用问了。”
李海洋盯着她看了三秒,冷笑着退回自己的黑暗里,直到老枪下课出来都没再睁开眼睛。
02“所以,这是个爱情故事?”白饶身边的女孩仰头看着画里的唐宁。
白饶摇摇头:“那时候我们还小。”
“很多事情和年龄无关。比如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是这家画廊的老板。”女孩看向白饶,他可真高啊,像一棵挺拔的松,想必在学生时代也是极受欢迎的,“再讲讲吧,画里的女孩。”
“她啊……”白饶的目光温柔醇和,“你一定想不到,她虽然长得漂亮,脑子却很笨,真的很笨。”
唐宁转学来没过多久就是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出来那天,老枪站在讲台上宣布,为了最后一年的高考冲刺,班里要组织一帮一学习小组,学习好的带个学习差的,大兵带小兵,大家共同进步。
话音刚落,唐宁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我申请带李海洋。”
“有意思。”老枪手里的教鞭一下下敲击着讲桌上的卷子,“你可真有意思啊唐宁,全班倒数第二申请带全班倒数第一,你要带他干什么去?一起勇夺全校倒数第一吗?”
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唐宁贝壳似的门牙咬着下嘴唇,也跟着笑了。下课后,小组名单出来,是白饶带唐宁。
“怎么没人带李海洋?”唐宁拉着白饶站在黑板前对名字,全班六十五个人,唯独缺了个李海洋。
白饶说:“他都不怎么来上课,可能老师也放弃他了吧。”
“老师怎么可以放弃自己的学生?”唐宁瞪大眼睛,把白饶拉向自己,“不如我们一起带他吧?”
“带他?”白饶实在不想惹这个麻烦上身。
唐宁以为白饶是怕带不动李海洋,信心十足地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咱们俩一个第一、一个倒数第二,难道还带不动一个倒数第一吗?”
白饶本打算坚定地拒绝,可看到她眼睛里熠熠生辉的光芒,话到嘴边就变成:“你先问问他愿不愿意吧。”
唐宁在学校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李海洋的影子,几个女生跑来和她咬耳朵:“你找他干吗呀,还是离他远一点吧。”
“为什么?”
“他总打架,不是什么好学生。”她们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神神秘秘地说,“而且,他还总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唐宁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故作神秘状。
上课铃响了,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白饶回头去看,看见唐宁坐在河水般涌进来的夕阳里,有一瞬间,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悲伤。
晚自习下课后,学校就放暑假了。大家伙拎起书包一窝蜂似的冲出教室,没有人发现黑板上贴着的A4纸上,第一小组成员的名单后面多了一个名字,是唐宁用圆珠笔写上去的歪歪扭扭的“李海洋”。
白饶、唐宁、李海洋,三个人的名字列在一起,像故事里草蛇灰线埋下的伏笔。
“听着又像是个励志故事了。”女孩抱臂看着画像,眼睛眯成一条线,“三个小镇青年的奋斗史?最后你们都变成了了不起的大人,对吗?”
“我说过她很笨的。”
“不是有句话说,傻人有傻福吗?”女孩歪着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后来呢?那个暑假,你们找到李海洋了吗?”
“找到了。”
“在哪儿?”
“在……”白饶淡淡一笑,笑容像一声温柔的叹息,“在那种地方。”
03东山镇虽小,却是泾渭分明的。大家所说的东山镇,实际上指的是东山镇的南边,也叫东山南。东山北还未开发,房租便宜,鱼龙混杂,脏乱得就像镇子的盲肠,甚至不被镇上的人承认它属于东山镇。
但是,连一盏路灯都没有的东山北,却有着包容一切脏乱的,最璀璨也最耀眼的星空。
唐宁和白饶都曾亲眼见识过,因为李海洋家就住在东山北。
唐宁拉着白饶去东山北找李海洋,在门外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他家的院子围着一圈破旧的矮墙,唐宁翻进去,晃身落地,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
她又翻回来,沮丧地撇着嘴:“特地等傍晚天气不热了才来的,这都快饭点了,你说他会去哪儿呢?”
白饶答非所问:“你一个城里来的,怎么还会翻墙啊?”
“城里来的怎么就不能翻墙了?”唐宁拍拍手心里的沙土,拦住一个附近的人问:“这家人去哪儿了?”
人家回她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寻开心去了吧。”
她傻愣愣地问人家:“去哪里寻开心?”
白饶抓起她的手腕就走,抓得太用力,唐宁都有点痛了,她看出来白饶似乎不高兴,却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闷闷地跟在他后面。后来还是白饶憋不住了先开口:“你是不是傻呀,在东山镇还能去哪儿寻开心?”
唐宁刚来没多久,她是真不知道。不过听白饶的语气,好像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
四十分钟后,唐宁站在东山大歌厅门口,仰头看着上面一闪一闪的七彩炫灯,恍然大悟:“就是这儿?”
白饶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路走多了热的,脸微微泛红:“来这种地方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们快走吧。”
唐宁哭笑不得:“人家这是合法的营业场所。”
“合法的我们也不能进!”白饶拉住她,柔软的额发遮住了慌张的目光。
“我知道。”唐宁指着右下角的牌子,“这上面不写着吗,未成年人不得入内。”
正说着,她的目光一瞥,看见了蹲在不远处的李海洋。
“李海洋!”唐宁拉着白饶跑过去,“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找你半天了。”
李海洋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又把目光移开,压根儿懒得搭理他们。唐宁要拉着白饶蹲在李海洋对面,白饶不愿意,唐宁就一个人蹲下去,对李海洋说:“我们是一个组的,以后你有什么行动都要和我们说一声,省得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你。”
李海洋站起来抖了抖腿,说:“谁跟你一个组?”
“你呀!”唐宁跳起来,指了指李海洋,又指了指白饶,“还有他和我,我们三个人,复仇者联盟,一起向高考冲刺!”
“我没兴趣。”李海洋说。
“我不用复仇。”白饶说。
唐宁泄气地垂下头去,肩膀也耷拉着,一大群不知名的飞鸟从他们的头顶哗啦啦地飞过去。昏暗的天空下,场面看起来有些悲壮。
“你哭了?”白饶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嘴说的那一句,结结巴巴地找补,“我和你开玩笑呢,我们是一个组,肯定是要一起冲刺的。”说完冲李海洋直瞪眼睛。
李海洋说:“少跟我来这一套。”
唐宁仰起头,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也没有哭过的痕迹:“反正你现在也没事做,为什么不参加小组学习?”
李海洋说:“我要等人。”
“等什么人,等到几点?”
李海洋不再理她。
唐宁一咬牙说:“这样吧,我陪你等。等到了人,你明天下午就来参加学习小组。”
李海洋斜眼看她。依着白饶对李海洋对了解,他虽然不打女人,但发起火来也够人受的,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不爽地盯着唐宁看了一会儿,说:“随你的便。”
也不知等了多久,久到白饶开始怀疑李海洋是在耍人。看一眼手表,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可唐宁完全没有要走人的意思,正拿着单词卡在那儿背诵。白饶无语,也拿出卷子开始背题。
三个人就那么站在大歌厅门前的路灯下,一大群蠓虫匆匆忙忙地往光里撞,撞得晕头转向了就往人身上撞。
凌晨一点多,气温比白天低了十度还要多,头顶的星空璀璨得让人联想到永生永世这样不切实际的词语。唐宁连打了几个喷嚏,正揉着通红的鼻子,大歌厅的门开了,涌出来一拨人。
李海洋跑过去,扶住其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女人。
女人见了李海洋似乎很高兴,搂着他的脖子炫耀:“白老板,这是我儿子,学习很好的,您以后有了助学金啊、奖学金什么的,可得记着点我们。”
白老板笑着搂住她的肩,目光瞥到路灯这边还站着两个人,有一瞬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震惊,连李海洋恶狠狠地甩开他的手都没反应过来。
唐宁看向身边的白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扭头跑掉了。
04白饶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他们在大歌厅门口又发生了什么。总之第二天,学习小组正式成立了。
午后的天气热得像逼供用的火钳,阳光直直地戳人的眼睛。唐宁和白饶站在巨大的树荫底下,远远地看见李海洋从晃动的热气里走过来。
白饶问唐宁:“你是怎么说服他过来的?”
唐宁没说话,只是得意地笑,鼻间皱出小小的褶子。
李海洋走过来时斜了他们一眼,唐宁全当没看到,笑意盈盈地从口袋里翻出几颗糖。
“这是奖励。”唐宁拉过李海洋的手,在他的掌心里放了一块柠檬糖。
李海洋剥开糖纸把糖块丢进嘴里,恶声恶气地说:“说吧,你答应告诉我的事。”
唐宁说:“等开学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我自然会告诉你。”说完,她往白饶手里塞了一块草莓味的橡皮糖。
白饶问:“我的怎么不是柠檬糖?”
唐宁哈哈大笑:“你傻呀,他那个都过期了,你这个是我早晨刚买的。”说着给自己也剥了一块草莓糖丢进嘴里。
白饶看着李海洋手里发旧的糖纸,僵着嘴角去看头顶碧蓝如洗的天空。
李海洋无语地把糖纸捏成一团:“想笑就笑吧,别再憋死了。”
白饶和唐宁对看一眼,目光接榫的一瞬间一齐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暑假期间,每天下午的一点到五点成了学习小组的“冲刺”时间。唐宁寄宿在亲戚家,不方便带人回家。白饶则是不想带人回去,虽然他那个爸爸一年到头也回不了一趟家,可他还是不希望他们遇到。最后,三个人决定去李海洋家学,他们在院子里搭了个遮阳篷,倒也不觉得热。
慢慢地,白饶发现李海洋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并没传说中那么凶神恶煞。他和唐宁说这话时被李海洋听到了,李海洋说,你也没有传说中那么讨人厌。白饶就笑,他知道班里很多人不喜欢他,说他端着,装腔作势,为了拿第一,无所不用其极。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唐宁面前,他们都逐渐变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少年的模样。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突然有一天,李海洋家的院子里冲进来几个人,踹开院门就往里屋冲。李海洋的第一反应是过来去拦,被其中一个男人一脚踹开。一伙人马蜂一样冲进屋里,扯着李海洋妈妈的头发就开始扇耳光。
唐宁吓呆了,尖叫着冲过去扯他们的胳膊,白饶把李海洋扶起来后也冲了过去,一场混战毫无预警地展开。那是白饶第一次打架,稀里糊涂挨了不少拳头,后来还是唐宁大喊着报警他们才停了手。
“你们还好意思报警?”其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指着李海洋的妈妈冷笑,“她男人设计的商场塌了,压死了我家男人和我的小儿子,我来讨债,你报警有什么用?”
唐宁揉着被打青的胳膊回击:“你们懂不懂法?人死债消,他的丈夫已经死了,你们凭什么找他们要债?”
“他死了,那是报应,他死在自己设计的商场里,一句人死债消就完了。那我们呢?我的丈夫和小儿子谁来还?!”
李海洋的妈妈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回到房间里拿了个包裹出来递给那个女人:“这个月的工资发晚了,昨天才拿到钱,本来打算下午就给你寄过去的,对不起,还让你们跑一趟。我答应过会供你的大儿子读完大学和研究生,说过的话不会不算数的。”
直到那一刻,唐宁和白饶才明白李海洋为什么总逃课。在这一家人的儿子毕业之前,即使李海洋考上了大学也没钱去念,即使考上了他也离不开东山镇。
在二班同学的记忆里,李海洋的脸上总是挂彩,这一块瘀青刚消,那一块又破了个大口子。大家一边怕他,一边又觉得他打架不太行,不然怎么受伤的总是他?
现在唐宁知道了,很多时候他不是打架,是单方面地被打……
李海洋的爸爸是一位出色的设计师,可是两年前,他设计的商场倒塌,开发商提交了证据是因为设计失误造成的。他妈妈不信,可不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虽说人死债消,可她说绝不让自己的丈夫死了还要背负着污名又背着债。她卖了城里的房子,带着李海洋来到东山镇,住在爷爷留下的破院子里,白天做些零工,晚上就去东山大歌厅唱歌,一晚上能赚一百块钱。在那个时候的东山镇,一天一百真的不少,再也找不到比这赚得更多的工作了。
有人说她自私,耽误了李海洋。可李海洋从来没怪过妈妈做出的这个决定,也从未怪过她去那样的地方上班。他只是个无用的少年,能为她分担的太少,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护她。
为了保护妈妈,他总是在打架,也总是在受伤。
05那个火盛夏,李海洋的妈妈又多了两个保镖,一个叫唐宁,另一个叫白饶。当她在廉价射灯乱闪的舞台上唱歌跳舞的时候,她的保镖们就在大歌厅外的路灯下扎个小马扎复习功课。
路灯的灯光笼罩着他们,暖得像幻觉似的。
唐宁就是在那样的灯光下对李海洋说:“李海洋,我相信你爸爸。”
“唐宁答应告诉李海洋的事情就是关于他爸爸的事情对吗?”女孩依旧看着画,也许是看累了,目光有些放空。
白饶点点头:“你是个聪明的听众。”
“谢谢夸奖,你讲的故事也不差。”她灿烂一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瞧,我本来约了人的,不过已经迟了,干脆听你讲完算了,请继续吧。”
唐宁永远也忘不了,商场出事那天,正是中考成绩发布的日子。
她和爸爸一起去了那家新开的商场庆祝,到了四楼餐厅,爸爸才想起为她准备的神秘礼物忘了拿。就在爸爸一个人去车里取礼物的时候,尖叫声四起。接着,大块的混凝土从头顶往下掉,人群像洪水一样奔跑起来。
有人说是地震了,也有人说是楼要塌了,唐宁慌慌张张地跟着人群跑,在一面墙即将倒塌的时候,有个男人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护在了身侧。
唐医院躺了一整年。很多关于那一天的细节她都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看上去很温柔的叔叔看见她在哭,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柠檬糖给她。
记得她破涕为笑,擦着脸上混着灰尘的泪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记得那个叔叔说,大孩子就不喜欢吃糖吗?我儿子和你差不多大,这是我给他买的,看来买错了。
记得她问他,是不是这次的地震很严重,不然商场怎么会塌呢?
记得他眼睛里的愤怒和语气里的自信,他说,我设计的建筑,再严重的地震也不会塌成这样。
记得他们一起往外逃,后来,一块插着钢筋的石板从天而降……
医生说她伤得很严重,胳膊和大腿都有粉碎性开放性骨折,又说,很幸运的是偏了一点,不然兴许命也没了。
再次看到那位陌生叔叔的脸,是在报纸上、新闻里,铺天盖地都是他的负面报道。
因为大腿神经受伤,医院里动不了也出不去,只好一遍遍地拨打电话给媒体,告诉他们自己不是因为幸运才保住了命,是因为那个叔叔在紧要关头推了她一把。可这件事始终没能出现在任何相关的报道里,仿佛所有人都默认了,一个有罪的设计师不该同时又是救人的英雄。
死神判了他死刑,人们又用自己的方式更加彻底地处决了他。
出院后,唐宁又花了一年的时间做复健康复。有一天,她听到妈妈和姑姑打电话。听姑姑说,那个设计师的妻子和儿子现在生活在她们镇上,日子不大好过……
“所以,她成绩不好不是因为笨,而是根本就没学过之前的课程?”女孩朝白饶撇撇嘴,“你不该说人家笨。”
白饶的心里一阵悸痛,过了许久才轻声说:“她就是笨啊……”
只有笨蛋才会一意孤行地做一些无用的、冒险的事。
“整个高三,是我们一生当中最意气风发,也最快乐的日子。”
开学后的第一次月考,白饶依旧是第一,而李海洋的排名是第九名。
老枪笑得合不拢嘴,每次路过高一(二)班都要进去把唐宁抓出来夸:“你要想来高三(三)班借读随时可以回来的嘛,你来了,我们班的倒数第一还给你带!”
新学期开学,唐宁从高一开始读起。她说学业这条路就是要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来。
李海洋说:“你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气得唐宁追着他打。
白老板在外面的生意越做越好,大发善心地给了东山高中三个奖学金名额,老枪给李海洋抢到了一个。只要他的高考成绩达到一本线就可以不用再担心大学期间所有的费用问题。
这给了李海洋极大的动力,他不再迟到,累极了就趴在桌子上打一会儿瞌睡,然后又起来继续刷题。
白饶则拒绝了保送,留在高三(三)班的教室里继续奋战高考,他说人不高考枉少年。唐宁听了直摇头:“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三个人虽然不在同一个年级了,但他们的学习小组依旧没有解散。
唐宁想学好,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学习动力十足。
她问李海洋:“你想考去哪里呀?”
李海洋说:“从前想去美院,现在想去建筑学院,去中国最好的建筑学院。”
“你也会画画?”唐宁瞪大眼睛,“会画人物吗?给我画一幅吧!”
李海洋看着她动人的神采,匆匆别开目光:“等你考上梦寐以求的中国政法大学,我一定给你画。”
“还有我。”白饶说,“到时候也给我画一幅。”
“一言为定!”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冬天,三个人站在皑皑白雪里许下诺言。三年后,唐宁考上政法大学的那一天,无论多忙,三个人都一定要聚在一起。
06女孩看着空白的作品介绍标签说:“所以这幅肖像画是唐宁高考那年李海洋给她画的?算算也有……”
“四年了……”白饶的目光疲惫而松弛。
“看来还是励志故事了,你们先后考上了心仪的大学,也算是青春了无遗憾了。”
“遗憾……”还是有的。
白饶和李海洋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大歌厅发生了一场严重的火灾,无情的大火导致两个人死亡,数人受伤。而死亡的两个人里,其中一个就是李海洋的妈妈。
起火时间是夜里九点半,白饶用倒叙的方式讲述了这个遗憾。
火灾发生前的两个小时,白饶偷开了一瓶爸爸珍藏的酒。他知道那天晚上爸爸依旧不会回家,所以胆子大了些,挑了瓶威士忌。
李海洋不同意,他说:“唐宁才上高一呢。”
白饶说:“不带她,但是我们俩可以喝一杯,庆祝成年,庆祝梦想成真。”
火灾发生前的四个小时,唐宁和李海洋一起出现在白饶家。
家里没有人,只有保姆在忙进忙出地准备晚饭。唐宁拿出准备好的礼物递给白饶和李海洋:“两年后,你们可得给我准备一份更大的!”
火灾发生前的五个小时,唐宁去东山北找李海洋。她站在虚掩的门外没有进去,母子俩压抑许久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没过多久,李海洋擦干眼泪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也不出个声,做贼啊?”
“阿姨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李海洋微微垂着头,脸上有苦涩掠过:“她要去大歌厅,请假要扣钱的。”
“我陪你送她,吃完饭,我和你再一起去接她。”唐宁仰起头,无比郑重地对他说,顿了顿,又补充道,“李海洋,恭喜你金榜题名,从此漫漫长夜远去,接下来你一定可以过得很幸福,真的,我保证。还有阿姨,你们一定可以越来越幸福。”
那坚定的、充满希冀的神情让李海洋愣住,他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知道。”他笑着说,“你也是。”
那场大火烧得半边天空都亮了,火焰干干净净地吞没了东山镇唯一的“快乐”。人们都说,大歌厅没了,东山镇的人再也没地方寻开心了。
其实怎么会呢,活着的人总会找到新的乐子。
“我不喜欢悲剧。”女孩皱起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如,接下来的故事让我来讲吧?”
“我讲得不好?”
“嗯。”女孩眼中的困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目光,“你的故事里有些谎言,我不喜欢。”
白饶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目光像是在审判着什么。过了很久,久到白饶以为站在他对面的是个幻觉的时候,女孩说:“唐宁在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对吗?”
她指着画里的树影,继续说:“这是一棵香樟树,在北方很少见。”
“是不多。”白饶说。
“我爷爷的家乡倒是有一棵,小时候我常去那个叫清尧的镇子玩。巧的是,六年前,清尧镇的一家娱乐场所也发生了一场火灾,两个人死亡,一个是那里的员工,另一个是个女学生。”
白饶说:“北方天干物燥,火灾时常发生。”
“我在讲故事,你不要打岔嘛。”女孩眨了眨眼睛,继续说,“五年前,清尧镇大开发,开发商建商场时嫌这棵树影响施工,就给砍了。这是镇上唯一的一棵香樟树,当时有位老先生为了救树举报了开发商,却遭到恶意报复,险些丧命,这位老先生就是我的爷爷。在那之后,清尧镇再无香樟树。我这个故事是续写,下面,就当你的故事和我的故事发生在同一个地方。在你的故事里,李海洋答应唐宁,要在她考上大学那天为她画一幅肖像画。照你说的,这幅画是李海洋四年前遵守诺言画下的,那么画里就不可能出现已经被砍死的香樟树。这幅画至少是在五年前就已经画好了。那么四年前李海洋为什么没有画呢?”
“因为他没有回东山镇?
“或者,这幅画根本就不是他画的。李海洋从来没有为唐宁画过肖像画,因为没能赴约的不是李海洋,而是唐宁,因为她死了。那场大火烧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李海洋的妈妈,另一个就是唐宁。
“那么,唐宁为什么会出现在大歌厅呢?因为大歌厅里有李海洋的妈妈。她为什么要大半夜跑去大歌厅找李海洋的妈妈呢?还是在离她下班还有一段时间的九点半,并且是独自一个人?会不会是在你们喝醉的那段时间,她在你们家里发现了什么东西?比如,必须马上交给李海洋妈妈的东西——开发商白老板诬陷李海洋爸爸的证据。故事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很多事都就说得通了。比如出现在那场大火中受伤的白老板,他出现在那里,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只是一个去寻开心却差点被烧死的受害者之一。可是,如果那一天他没有去大歌厅,而是良心发现回家给自己的儿子庆祝金榜题名,于是正好目睹了唐宁发现证据的一幕,追上去放了那把火……”
白饶淡淡地笑着,笑容里蓄满悲哀:“这样一来,又变成罪案故事了。”
“我还可以把它改写成恐怖故事哦。比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目睹了全部真相的那只小黄雀。怎么样?”
“那李海洋呢?”
“唐宁说过,他会过得很幸福。”女孩最后看了一眼那幅画,“我相信她会预言成真。”
“可惜,你的这个故事不成立。”白饶摇摇头,“李海洋的画就在我们眼前,这就是我们都遵守了约定的证据。至于香樟树嘛,可能是凭着记忆想象创作的。”
“在你的故事里,唐宁曾问李海洋‘你也会画画’,我以为这个‘也’,指的是唐宁也学过美术。”女孩看着白饶,赤裸裸的怜悯挂在眼睛和嘴角,“其实另一个会画画的人是你。这幅画是你画的,六年前的某一天,你瞒着他们画下了这幅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啊,为什么呢?”女孩望着他,双眼清亮,“绕了一圈,差点又绕成一个爱情故事。”
白饶哈哈大笑:“倒是个有趣的故事。不过,我不大喜欢这个故事。故事里的坏人似乎都没有受到惩罚。”
“是啊,真扫兴。”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故事。”
白饶站在画廊柔和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女孩跑远的身影。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目光里映着星光。
女孩到底年轻,她哪里知道,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带着罪恶感,一个人在记忆的苍茫大雪里站上一生。
那样冷,冷到他清醒地知道没有人会来赴约。
而那些一切有关美好的幻象,早已在风雪中遍寻不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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