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是晚上七点。石梅在地下停车场坐了一个多小时,心境仍难平复。
就在今日下午,她拿到了穿刺病理活检的结果,确认自己已患甲状腺癌。她平日是个挺坚强的人,但对自己正当年身患癌症这件事仍无法接受,在门诊就大哭起来。医生斟酌着安慰她,只要及早手术,确保没有扩散,大概率不会危及生命安全。
石梅备受打击,医院,发现手机上已有十几个未接来电,蛋糕店的、饭店的,还有亲戚的。
今日是她老妈八十寿诞,她早早在鹤来春饭店张罗了两桌酒菜,结果她却未按时到场,估计来客等得心焦了。
石梅缓了缓,逐个回电,之后手抖得厉害,无法操控方向盘,便叫了代驾。
代驾走后,石梅躺在副驾驶上,在停车场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反省自己这几十年的活法。
她脾气太火爆,凡事喜欢争强好胜,做事力求尽善尽美,总是给自己施加压力。她想,以后真不能再这样。还好,她得的是能治好的癌症,上天待她不薄。
石梅宽了心,简单补个妆,直奔饭店包间。
推门而入时,屋内喧闹戛然而止,亲戚家人齐齐看过来,而后喧闹又起,纷纷问她怎么迟到、为何不接电话。
石梅推脱公司突然有急事要处理。说话间,她那个四体不勤的儿子秦阔忽然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大衣和提包,俨然一副孝子模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果不其然,石梅刚坐下,就听见坐在主位的老妈叨叨:“早就说过让秦阔去你那里帮忙,你偏不让。放着家里的大学生儿子不用,偏要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你也不年轻了呀,累出病来怎么办?”
老妈的话戳到了石梅。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把检查报告拍到桌上示弱一番,但环视一周,只看到苍老孱弱整天叨叨的老太太,抱紧铁饭碗醉心研究古文的老公,一向不知天高地厚干啥赔啥的纨绔儿子,还有一众嘴上夸她能干、实则心里嫉妒得要死的亲戚。
算了吧,又没有到要命的时候。
老太太见她不吭声,在秦阔的眼神暗示下,有点动气:“你这丫头真是死心眼儿,你就阔阔一个儿子,将来多少财产还不是给他留的?还不如早点让他接手,他早立业,你早享福。”
换做往常,石梅必然拒绝,秦阔虽然是她亲生的,但事关自己守护多年的事业,她没那么重的滤镜。就她那儿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让他管理公司,那不是给全体员工埋雷吗?
可是,现在,她想法变了,因为她病了。
2
石梅想了两天,同意让秦阔进公司,但得从基层开始做起,而且不能暴露身份。
老太太宝贝自己外孙,对这个安排非常不满:“阔阔是个大学生,有高学历,将来要接班当老板,你让他从基层做起,那不是大材小用吗?”
石梅捏着鼻梁,耐着性子解释:“他对这个行业完全不熟悉,不从零开始学习,将来怎么管理别人?妈你能不能别掺和,我这是为他好。”
顿了顿,她看向摊在沙发上打游戏的秦阔,说道:“阔阔,你觉得行,就去,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
秦阔玩儿得正嗨,突然被打断,分散了精力,死了,他气得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没好气地说:“行行行,我知道了。就你那个小破公司的那点业务,我几天就能学明白。”
当初的flag立得有多飞起,打脸时就有多出其不意。
秦阔藏头藏尾混入石梅公司的第三天,就捅了个大篓子。
石梅公司主要经营一个大品牌的密码锁,算是北方地区的总代理,她再从各地区招揽一些分销商。每个分销商的规模不同,创利不同,能拿到的优惠条件自然也不同,这些都属于公司机密。
那天,一个分销商来谈下季度的进货合同,张主管派秦阔接待,想让他锻炼锻炼,结果他脑子秀逗了,错拿了另一个分销商的合同,前者发现自己返点比别人低,当时就闹了起来。
张主管得知真相后气得要死,在众人面前把秦阔狠狠骂了一顿。秦阔哪是肯消停受骂的主儿,尤其在众人面前挨骂,实在太跌份儿,一气之下就亮了身份。“你特么少骂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未来的老板,石梅是我妈!”
这番自曝响彻会议厅,众人目瞪口呆。
秦阔惹下的祸,最后还是由石梅出面平,给了那分销商相同的返点,公司利益受损。
这倒也不算什么,最让石梅气恼的是,员工知道了秦阔的背景,公司不好管了。
秦阔天天迟到早退,无人敢考勤;他不懂工作,无人敢指导;他出了错,更无人敢说教。上次骂过他的张主管瑟瑟发抖多日,最后向石梅提交辞呈,被石梅极力挽留,才勉强留下。
石梅私底下骂过秦阔几次,让他不要太过分,但秦阔根本听不进去,天天装得像个少东家,穿得溜光水滑,小手抄兜,东走走,西看看,心情好了吹毛求疵,心情不好瞬间炸毛,回家就和石梅告小状。
石梅无奈至极,当时想,先忍着吧,等她手术后,只要不死,就寻个地方把这混小子发配了。
3
那天,石梅正在办公室里归拢文件,助理匆匆闯进来,面色惊恐,见了石梅就喊:“石总,小秦总打人了!”
石梅脑子里轰一声响,撂下文件,一路跟着助理来到楼下办公区。
秦阔手黑,嘴也脏,石梅到达事发现场时,他已被保安拉开,嘴里仍在问候谁的祖宗。众员工看见石梅,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道,石梅这才看到,倒在地上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正是张主管。
张主管从毕业开始就跟着石梅,是公司元老,更是得力干将。如今,自己的左膀右臂被自己的亲儿子打了,那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那一侧,秦阔还在骂,石梅走过去,狠狠掴了他一耳光。在众人惊呆的表情中,石梅上前安慰张主管,命人叫救护车。
这时,处于半昏厥状态的张主管睁了睁眼睛,虚弱地说:“对不起,石总,我要报警。”
石梅愣住了。
张主管重复了句:“石总,我要报警。”
石梅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不远处的秦阔依旧嚣张:“你报啊,你不报警你是龟孙!老子早就看你不爽,早想打你!我特么就该直接打残你!”
张主管吐出一颗牙,混着半口血水,抖着手摁。
有那么一刻,石梅出于一种本能,想要求求张主管别报警,她愿意付出一切来赔偿他。但是,当她看到张主管满身满脸的伤时,她未泯的羞耻心让她无法张口。
母亲的本能与公民的道德感同时困住了她,等她反应过来,张主管已经打完了电话。
警察将秦阔带走,医院。
经医生诊断,张主管掉了一颗牙齿,鼻梁骨折,锁骨骨裂,多处软组织挫伤。俗话说打人不打脸,可秦阔拳拳犯忌。
张主管父母非常冷静,素养很好,看着一身伤的儿子,并没有哭闹。石梅提出赔偿协商时,张家爸爸摆摆手道:“我们一分钱都不要,只想为儿子讨个公道。石总,承蒙你多年照顾,但情是情,法是法。咱们该做伤情鉴定就做伤情鉴定,该提证据提证据,我们已经请了律师,你也做好准备,都是父母,互相理解吧。”
因为这场意外,石梅的手术不得不推迟。
几日后,秦阔故意伤人构成伤者轻伤的鉴定结果出来了,石梅这下真的慌了。这事再也捂不住,只能告知所有人。
老太太只听了一耳朵,当即就昏过去了。
4
张家以故意伤害罪起诉秦阔,秦阔可能面临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老太太醒来后,得知宝贝外孙要坐牢,哭得昏天暗地。秦阔爸也不研究他那些古书了,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七姑八姨得知石梅家里遭变故,约好了似的一起上门,人来得比老太太寿宴那日都齐。
众人乌泱泱聚在一堂,只讨论一个话题:谁能找到关系,把秦阔全须全尾地捞出来。
绝口不提被打得面目全非的张主管。
某姨说:“我可以找找我同学的小姨子的表妹,但是得花不少钱。反正你家有钱,这时候更得发力。”
某姑说:“秦阔好好一个大小伙子,可不能留下人生污点呀,那他这辈子就完了。”说完,犹嫌不过瘾似的,补了句:“依我看这事儿,一个巴掌拍不响,那个挨揍的肯定也有责任。石梅你别听他家说得那么好听,他们就是觉得你钱没给到位。”
石梅扶额无语。
老太太见状,以为石梅不舍得花钱,哭嚎道:“你个死丫头倒是说句话啊,要是我外孙坐牢了,我就不活了。他还那么年轻,又没有吃过苦,怎么受得了?”
石梅心中悔恨交加,哽咽道:“我们的孩子是孩子,张主管也是他爸妈的孩子。换作挨打的是秦阔,你们又怎么说?”
众人不语,纷纷腹诽:石梅是不是有病?我们明明帮她讲话,她怎么还搞伟光正这一套,当老板当傻了?装逼装惯了?
老太太嗷嗷哭,秦阔爸不吭声,石梅叹了口气,说道:“谢谢你们的好心,大家都回去吧,我再想想。”
送走众人,再将老太太哄进屋睡觉,已是夜里十一点。
医生叮嘱石梅不能熬夜,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摊煎饼。
她心里惦记秦阔。秦阔再混蛋,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
她至今还记得秦阔刚出生的样子,52公分,6斤6两,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儿,简直没眼看。直到满月后,才开始变得白胖招人。
小时候的秦阔多可爱啊!每天咿咿呀呀,伸着小胖胳膊让她抱,总是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蹭她一脸口水。他那时特别胆小,什么都怕,自己的玩具被别的小朋友抢走了,只知道哭。院子里的蚂蚁搬家,他就一直站在原地等着,生怕打扰了它们。
这么好的孩子,什么时候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呢?
5
石梅想啊想,总觉得问题出在她身上。她曾竭尽全力满足秦阔过分的物质需求,曾纵容秦阔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曾帮忙收拾秦阔作出来的烂摊子。
随着秦阔一天天长大,她被老师约谈的次数越来越多,被其他家长声讨的次数越来越多。气恼之余她也打过秦阔、骂过秦阔,恨他不长进、不学好,可最后呢?
打断骨头连着筋,那是她亲儿子,她能怎么办?只能一个“叛逆”遮掩所有,补上窟窿,费尽苦心,该转学转学。
众人都劝她:孩子还小不懂事,大点就好了;长大以后,众人又说:现在还是冲动,步入社会就好了;步入社会后,众人又说:等到结婚就好了,就定性了。
石梅又不傻,何尝不知众人都在应付她?要怪,只能怪自己心存侥幸,对自己儿子存有与生俱来的袒护和迷信,她服从了一个母亲既伟大又丑陋的本能。
秦阔爸察觉她翻来覆去,小声劝道:“别想了,明天再说。”
石梅再也忍不住,靠着床头坐起,哇一声哭出来。哭够了,从包里翻出藏了许久的诊断结果,递给秦阔爸:“我病了,甲状腺癌。”
秦阔爸惊得吞吞吐吐:“这……这怎么……唉,你别害怕,这个病没有事。你怎么不早说啊!咱们得尽快手术!”
石梅双手捂脸:“我得先把阔阔的事情解决了啊!”
秦阔爸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石梅擦干泪,想了想,说道:“儿子是咱俩的,我提前跟你通个气,如果是以前,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秦阔回家。我知道这样是错的,但我是个母亲,我无法接受他去坐牢。”
许久,她又说:“可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我真的不这样想了。”
秦阔爸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石梅抖了抖手里的诊断报告:“如果上天怪我作孽,让我得了无法治愈的绝症,这样的秦阔,以后该怎么办?等他惹了更大的祸,还有谁能来护着他,谁能来管着他?”
秦阔爸点点头:“他大了,早该自己承担责任。石梅,即便我们一直健康,早晚也要离开他的。”
石梅哭倒在丈夫的怀里,她从前没有想到那个层面:作为父母,无原则护到孩子最后一刻,也许便到了一切不可挽回之时。
人间最悲哀的事,便是父母盲目痴爱,亲手埋了儿女而不自知。
6
秦阔最终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
得知结果,全家上下都疯了。老太太当即收拾行李回了老家,扬言再不回来。她还不知石梅的病情,石梅也不想让她知道,这时回老家正好。
送走老太太,众亲戚一拨一拨地来,有安慰,有怪罪,有真心担忧,也有眼看大厦将倾的幸灾乐祸。
石梅照单全收,不想解释,默默准备住院事宜。
手术前一天,秦阔爸陪石梅聊天,他说:“等过段时间,秦阔收敛了戾气,冷静下来,我就去探监。他还不知道你生病,这事应该告诉他。”
石梅点点头,补充道:“你要告诉他,他坐牢,不是因为我不管他,不是因为任何事,只是因为他错了。”
末了,她又说:“张主管没有原谅他,但是我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你让他在里面好好的……”
次日,石梅上了手术台,门外只有秦阔爸一人守候。
麻醉起效时,石梅神志模糊,隐隐看见幼时的秦阔穿着白T恤、背带裤,梳着小分头,奶萌地喊着“妈妈”,张着手臂跌跌撞撞向她奔来,在秦阔将要跌倒之时,她接住了她的孩子。
她心口疼得厉害,又疼得坦然。随即默默闭上眼睛,默念着:妈已知悔,愿你知错,一切都能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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