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
海子的天空
撰文
风为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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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租风筝的漂亮男孩儿
年秋天,带团在松花江边东游西逛。
江堤是一路高高的台阶,台阶上散落好几个卖风筝的人。有几个客人对风筝很感兴趣,打算买几个带回去。
我看着他们停在了一个风筝摊前,那个黑黑的但目光清秀的漂亮男孩儿说:风筝骨架是用篾扎的,路远,不好带,估计还没到家,风筝就骨折了,不如租吧!
我用怀疑的目光瞅了瞅男孩,心想:一定是租挣得钱更多。
客人们倒也不在意是租是买,扯了七星八卦去放。风很大,手一松,风筝就窜上天空,根本不用担心掉下来。
倒是那男孩儿在一旁搓着手,喃喃地喊:别放太高,太高,就飞走了。
客人很轻蔑地回了他一句:跑了风筝跑不了人,大不了买你的。男孩沉默不语,回头瞅见我,说:我也是为他们好。
我冲他笑了笑,说:你放心,这些人有钱,海南来的。
男孩把一个红蝴蝶的线轴往起缠,说:有钱,也不能乱花。
我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大约二十几岁的大男孩,他穿着有着耐克标志的运动背心短裤还有运动鞋,在秋风里有些单薄,且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
我指了指他那些风筝,问他:自己做的?
他嗯了一声,说闲着没事时跟邻居学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跟他闲聊的当儿,客人们扯着风筝回来了,说:太容易放了,简直就是被风筝扯着走,谁放谁都不好说。
男孩嘿嘿地笑了。
收风筝时,看得很仔细,有个沙燕的翅膀上的纸掉了下来,男孩有些不乐意,执意要多收客人两块钱,客人把钱扔到地上,男孩有些凛然地说:把钱拣起来!
客人有些没趣,嘟嘟嚷嚷的把钱拣起来,放到风筝上。
我带团往中央大街走,男孩从后面追上我,拉了拉我的衣服,塞给我二十块钱,他说:姐,我叫胡文海,以后再带团就上我这来吧,我给你回扣。
我回头,看到客人们三三俩俩假装视而不见,我笑了笑:至于嘛,刚才出租的那些风筝也不过是这些钱。
男孩说:如果你嫌少,咱俩可以对半劈。
我没理他,摇着旗子给客人介绍中央大街的历史。
2、二人传舞台上的粉角
吃过晚饭,团里有人提议去看二人传。
一呼百应,团员们一致要我带他们去道外看二人传。
一直到坐上大巴车,我都还在想:若真是看了二人传,对哈尔滨的印象还会是这样好吗?
我倒不是看不起下里巴人的文化,问题是二人传里那些牙碜的“粉词”很让我这个哈尔滨人觉得丢脸。
演出在一个小剧场,二十块钱一张票,客人们鱼贯而入。
舞台上正有个人在表演对眼,嘴裹着,两腮塌了下去,黑眼仁儿都聚到了鼻骨两侧,客人们先叫了好,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那人的表情放松下来,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嗓子很亮,很有专业歌手的素质。
台下再次响起了叫好声,昏黄的灯光下,我觉得台上的小丑有些眼熟,客人中有眼尖的,说:这不是江边卖风筝那小子嘛。
可不就是塞给我钱的胡文海嘛。没想到他还有这手。
一首歌唱完,他抹了一把汗,说:我咋这么有才呢!你说我这要是有机会上神洲六号啥的,准把外星人都招回来给咱当媳妇。
台下有人起哄:来粉的,来粉的。
胡文海他请出了他的搭挡,一个穿红着绿的圆脸丫头,年龄跟胡文海差不多,17、8岁的样子,女孩声音宏亮,大大咧咧,插科打混活蹦乱跳,用我们东北话说是啥磕儿都敢唠。
倒是胡文海,双目间凝着一股英气,音色中夹着一种混厚,他一边倒立一边唱,还要空翻。
一段小帽唱下来,已经是大汗淋漓,满脸通红。
女孩跟他说些露骨调情的话时,胡文海嘿嘿地笑,偶尔做害羞状,女孩摸了一把他的脸,说:我就喜欢这新开苞儿的雏儿。
我的脸隐隐有些发烧,很替他们可惜,才多大的孩子,就混这口饭吃。
胡文海耸了那女孩一下,说:最近有关部门规定了,二人转表演里若发现演员有粗俗不健康的语言和表演,罚款五千元,卖淫嫖娼罚款也是这个价……
台下的观众哄笑着,女孩说:那今晚就当我嫖你……
我看不下去,走出剧场。
剧场里笑声、掌声不断传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姐。
我转过头去,正是满头大汗的胡文海。
我努力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你还做这个。
他说:干啥都是吃口饭。说话间,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等客人时,我跟他聊了起来。
我说胡文海,你们唱那些男女下半身的那点事,难不难为情啊!
他掏出一根烟,点上,半晌说:姐,如果不唱就没饭吃,就不难为情了。
我不吭声了,我想得更多的是面子,而他考虑更多的是现实生活,在这点上,我没资格批评他。
谈话中,我得知胡文海来自双城农村,从小没了父亲,母亲走道了。
看到我不解,他说:走道就是改嫁的意思。
他笑了笑,我跟赵本山差不多,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跟村里的三叔二大爷学拉胡琴,过年扭秧歌的到我们村去,我跟着扭出二里地去。
说完,胡文海嘿嘿地笑了,一脸向往。
临走时,胡文海给我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目的还是希望我带客人到他这里来。这次,我没拒绝。
只是回去的车上,听到客人们说着那些荤段子,也就是二人传中所谓的“粉词”,想到胡文海那张稚气未脱的一张脸,我的心里很不舒服。
3、我能做富婆的情儿吗
冬天来临时,我天天带团跑亚布利滑雪场,冻得手脚猫咬一样疼。
松花江边和二人传剧场倒是去过几回,但都没碰到胡文海。
那天刚进家门,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以为是哪个客人又有投诉。
接起电话,那人说:姐,我是海子!
胡文海说请我吃杀猪菜。
大概是被他左一声右一声姐叫得不好意思。我坐在郭家杀猪菜馆听海子说有个富婆要包他时,我居然有些愤怒。
你才多大啊?让她包儿?你粉词唱多了是不是?还想下水当鸭子啊。我的话话说得很难听了。
胡文海的脸腾地红了,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他说:姐,你小点声!
我说:你还知道坷碜啊?知道坷碜就别干这事啊!
胡文海抓住了桌子上的筷子,咬了咬唇,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姐,我是不想唱粉词了,我从小跟村里人学唱二人传,唱《大西厢》、唱《马前泼水》,多干净啊,可是现在……
现在,你要是不嘻皮笑脸,不唱粉词,做下流表演,就没人看你的表演,班子里就不收你。
他撩起腿给我看长长的疤,这就是跟喝醉了的客人打架留下的,他的手伸到我的搭档的裙子里去了……
我看到他眼里的泪花,我说:凭你的那把子力气,干点啥不能活啊!
海子喝了一口小烧,说:姐,不瞒你说,我从小东游西荡,就没干过啥活。我也想干点别的,晚上唱二人传,白天就跟我住那的老头学了扎风筝,可在江边租风筝挣的那两钱儿,连买件羽绒服都不够……
进门时,胡文海穿的是件黄色的军大衣,帽子手套都没有,两只手也是又红又肿的。
我说:那还问我干什么,直接跟富婆吃香的喝辣的算了。
胡文海一口干了杯里的烧酒,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戏子就更别提了……
我有些后悔出来,我冷了脸,说:胡文海,我是看你这孩子人不错,才听你说的,如果你自己不往好道上走,没人拦你!
从郭家杀猪菜馆出来,冷风吹得我头疼。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一个人守着一桌菜的胡文海站在桌子一角,在抖着手往塑料袋里装吃剩下的菜。
请我吃这顿饭,对他来说,很奢侈了。
可是,没了人格,他就真的一贫如洗了。
4、中央大街的街头表演
元旦,逛中央大街。
有家店里新开张,店外在做表演。
走过去时,我突然听到熟悉的男声在唱《我的家在东北》,我挤了过去,台上果然是穿了旧西装的胡文海,他的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也有地方擦伤了,抹着红药水。
唱歌的间隙,他还是会表演对眼,台下的观众哄笑着,有的还往台上扔小面值的纸币。
胡文海弯了腰拣了起来,给大家鞠了躬说:改天去二人传剧场再扔,那时候你就是把自己当人体炸弹扔上来,我也接着……
一低头,他大概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
接下来,他正正经经地唱了一首东北民歌《乌苏里船歌》,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时,胡文海的歌声飘荡在中央大街穿行的人流里。
唱完歌,他挤到我身边,说:姐,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都没敢!我笑了,说:没跟富婆?
他嘿嘿地笑了,没打绷带那只手挠了挠脑袋。
我指了指他的手问怎么回事。他说:被人打的,他的班子唱全套《大西厢》,没粉词的,被旅游局内定为旅游项目的一个部分,其它班子不干了,找了人,说要毁他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带团去看过很多次,很好,给咱东北人长了脸。
他说:有啥用,班子干黄了,这不跑场子唱歌呢吗?
我忽然想起跟他做搭档的那女孩,海子叹了口气,说:去夜总会了。比我挣的钱多。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说:海子,姐请你吃顿饭吧!
请海子去汉斯啤酒城吃自助南美烤肉。
海子的眼睛有点使不过来,东瞧瞧西看看,他说:姐,你说人和人咋就这么不一样呢?当城里人多好,我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哈尔滨有一间房,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还有个媳妇,晚上可以暖被窝的就行……
我说:城里人自有城里人的烦恼。不必羡慕别人。
海子笨拙地用一只手使着叉子,一边吃一边说好吃。看他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些酸。
哈尔滨跟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拿着父母的钱挥霍着。
海子跟我说起赵本山,他说:我想去他那试试。听说他要振兴二人传呢,只是,我没跟师傅好好学过,在咱这混还行,去那,恐怕人家不要。再说,我这胳膊恐怕也不能再做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了……
海子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变淡了,有些茫然。
我除了劝他多吃点,依旧不知道怎么劝慰他。
他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说:姐,我其实还挺骄傲的,有那么多诱惑摆在路上,我都没有走歪……
我这才知道,富婆给海子三十万,让他陪她五年。
他说:三十万啊,那得是多厚一摞啊!还有别的班子来挖海子,让他把那些老听众全拉过去。
海子说:那样做还有人味吗?咱是戏子没错,可也是人。说真的,我们那班主不错,他也想唱干干净净的二人传,只是……
汉斯啤酒有个小舞台可以现场唱歌,我去找了领班,说我朋友想献唱一曲。
海子在台上唱的是凌峰那首著名的《小丑》,“梦像沾上灰尘的翅膀/不管路途多么漫长始终向前飞翔……”胡文海唱到动情处,眼里泪光闪闪。
餐厅变得很静,窗外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唱完这支歌,吃完这顿饭,海子又会在这座城市里穿梭,找下顿饭了。
我突然想到松花江畔在风中努力向上飞的风筝。风可以把它吹向任何方向,但它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后记:春暖花开时,我又遇到了胡文海,这次不是在松花江边,也不是在二人传的小剧场里,而是在汉斯啤酒房里,他做了一名侍应生,穿着牛仔裤,带着牛仔帽,拿着长长的铁签子给客人送烤肉。
偶尔,他也会上台唱唱歌。
他说:他又找了家二人传班子,在买卖街的一个小剧场里唱二人传。
至于还唱不唱粉词,还坚持不坚持最初唱二人传的梦想,他没说,我也没问。
海子的天空或者只有井口大,但我知道,即便是再难再累,他从来没有往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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