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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水浿上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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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源于网络

水浿上

文/林峰

爱你容颜老去时的悲伤

    ——叶芝《当你老了》

·1·

  从三楼的窗口俯瞰,对窗透出一丝光。此刻,凌晨一点,躲在弄口下的野猫拖着婴儿般的哭啼,窜过后山坡去了。

  她一棍敲下去,吡噗。

  狗,跟着哀求一下,声音夹在腹部里气喘吁吁。

  “老东西。”这骂声,像揭开剧幕。“跟你说过,不要丢下我,你舒服去了,我呢?”

  “说了不听,家里难道不好非要去那么远,现在倒好,落成这样子。”一声铁链喤铛声。“看过来,我说话时要看过来。”一下铁链声,感觉狗脖子硬生生得被拽了过去。

  吡噗,又是一棍。

  错不了,是棍子。好沉,像打在厚纸皮上的回声,估计这一下,击到骨头。狗的哀求,在骨子里乞求。

  “都老了,没用了知道不。”

  大半夜的,如果不仔细听,还以为是冲小孩骂去。

  这事丝毫没有征兆,刚开始在三月份,还算短暂,骂声低的像是给自己听,到了五月,野猫过了叫春的季节,弄口安静了,却传来她的哭泣声,抑或是在被窝里的沉闷。现在倒好,简直是训斥,再加上棍子,这样下去,狗身要被打折。况且昏暗中,她是闭着眼下手?这狗的哀声都这么重了,还不撒手,狗命怕是保不过五月了。

  弄口的夜,游荡着一丝哀声,一起一伏。

  妻子蜷缩着,睁大眼珠嘟哝,叹了口气。半夜狗叫和挥不去的潮湿气味,到底是哪个开启了她的噩梦。

  我自言自语,又不是没说过。那天在小乙店门,遇到了蓝姨,面对面,本来是想狠狠地质问她。我问,蓝姨,有个事,想和你说下。她一如平日,穿着大蓝印花棉大褂,大饼一样的胸,手里搓着佛珠。

  你是老师吗?她反问,在等待着什么。锅巴的脸上一粒粒老人斑,像是滴在褶皱宣纸上的墨,瞬间晕开似的。

  我以为是我的这种口吻让她误解。我陪笑着,用手指指天说,半夜,半夜会吓死人的。我把“半夜”用了稍重的语气。我在提醒她注意时间,我可不敢在这些老头子老太婆面前,用教训的口吻问话,生怕她们突然间会为此散了架。

  她正了正身子,一边搓着佛珠,说,那以后,我就叫你老师了。

  这耳都背到爪哇国去了,我说东,她回答西。

  我干脆挑明,别半夜打狗,吓人。别说狗命,再打下去,人命都要出的!

  这下,她似乎听懂了。她不说话了,脸部收了收,说不清是吃惊还是糊涂,两眼直盯着我,而后嘴角翘起,居然笑了。

  吃了没有?她优哉游哉地问。脸上的墨,继续晕开。

  吃吃地笑,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不管怎样,明天清晨七点,她一定会挎着一个大腰袋,先是到小乙拌面店,吃一碗清汤面。而后到城北办事处对面菜市场,之后回到药店台阶上,一直坐到午后十二点半左右。到这个点,她的腰袋,会装着厚纸皮——蔬菜市场水果摊杂乱丢弃的厚纸箱。有时候,看她大腰袋里还会挂着一个红塑料袋,里面是早市剩下的,半片肉包,黏糊稀饭什么的,用来喂狗的。

  趁这个空档时机下手,最好。

  我万万没想到,再也没有比岩石更呆滞的眼光了。

  那天我一直跟着蓝姨后面。她下坡,先是在小区垃圾桶旁停了停,转过身往后瞅了瞅,反探背后有没有人。我赶紧拿出手机,像是接到一个电话,遮住脸。她继续拖着步下坡,步伐蹒跚,一米五多的大胖个,大花棉袄在臀部上一颤一荡。她与她那群人不一样,走过老年大学门前,头都不扭,径直走向蔬菜市场。算一算,一个来回,时间还是足足有余。

  我立马转身。

  涂着银灰色的木门,红砖墙。一靠近,就听到门里头,狗的喘气声,也不嚷,估计是被打残了。我故意敲了敲门,喊着一声,蓝姨。这边就已经瞅着红墙,才一米高,这难不住我。

  我的脚尖一落地,眼前是一个大坪,门右侧的它——矮个,哈巴狗,身上的一撮毛,粘着稀粥或者是饭粒,黏糊糊的。好在乖,不叫喊。与它的个头极不相称的是,脖子上挂着一条大拇指大的铁链。

  乖,来,解放你的时刻到来了。

  我伸手,它躲。再向前,它往后退。

  铁链拖在水泥地面,发出哗哗地响声。等没命了,别怪我啊,我正要一把领起铁链,突然感觉一个影子,我抬起头发现,窗台中央,一个老头。

  我一下子愣住。

  邻居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个影子。下意识中,感觉是她老伴。

  是的,一个老头,确切得说,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秃头的老人。他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铁链。这么说,我刚从矮红墙上跳进院子,一步步走近小狗的这所有一切,都在他眼皮底下。

  你好,我还以为没人。

  没人,你也不能跳墙进来。按道理,他肯定会恶狠狠地训斥我——但是,他一动不动。

  不好意思,蓝姨在吗?

  他仍然不动。这吓住我了。我再定眼看,对啊,一个老头啊,活生生的一个人。

  我向他挥了挥手,嗨,这小狗,能不能不让它晚上哭,吓人。别说晚上,这大白天的,已经够吓死我了——毕竟是做“贼”心虚。

  他纹丝不动,我正眼看清楚,一条暗红的短袄盖在他的膝盖上,他的两只手,耷拉在扶柄上。余光一扫,口字型院子,一侧加建一个四方块,晃动的光线折射出白色光影,是水池的水的折射,而且还有水的滴答声,不停向外溢出。池边,苔藓正疯狂地生长。

  所有能动的物体中,他是唯一静止的。

  耳聋?哑巴?

  老年痴呆症?

  瞧他,黑块的老年斑,耷拉在脸上。

  我边往门退,边挥手。他的眼光,保持原来的视线,一直盯着小狗跟前的那口碗。

  一拉门,居然没上锁。赶紧撤。

·2·

  水浿上,巷歪弄多。

  八十年代,这里还是一片阶梯式的山坡,田埂间有一条山泉,故名水浿。也就在八十年代末,这里成了县城最早开发的私人住宅区,那时,还没有水浿下的小区。我父亲就是在那时买地建房,准备退休度日子。他和母亲一起建房子,先是土墙,堆到半截,隔了两个月,只好推倒,再改建混泥土砖墙。多半原因是周边唰唰地冒出钢筋框架房。又隔一年,地区老干局就将这里作为安置老干部的个人住宅区,于是,沿水浿坡上的一大片山田,看着它逐个被一栋栋火柴盒式的水泥房取代。那时,哪有规划。你只要一说,水浿上,大家都知道这一片都住着老干部。到了九十年代初,更是密得水泄不通。夜晚回来,打个的士,一过小区门,司机会商量,不上去,行不?怕了,根本没地方掉头。

  蓝姨的房子,紧挨着我父亲这座的南侧。横直,隔着一条弄。

  小乙的拌面店,俨然是水浿上的“通讯”站。

  店,原本是老干局的服务站,位于上坡的拐弯口。逢年过节,老同志领个米啊,油啊,还有信件。渐渐地,这些东西少了,服务站索性承包出去。拌面店,成了水浿上大家的早点店,在这里,可以听到张家的儿子今年提拨了,李家的女儿调动了,王伯家添了孙子诸如此类的消息。丝毫不变的是,门右侧的灰墙依然是讣告专用栏。白纸墨字的讣告往往统一格式,“原地区建委正处级领导×××,因病于昨日去世,享年八十八岁……”每逢这个时候,花圈从坡上,一直摆放到坡口。进进出出的小车,一色红旗。这讣告墙,闲时就成了招租广告墙,为啥,大多房东去了五里亭东湖新区,买新房,搬走。租客,多是进城务工者。

  老干部还有一个生活出行的特点,就是去老年大学。这老年大学就在药店旁,估计是早年特意规划的,一切是那么地周全。这也是他们应该享有的精神生活。

  蓝姨也曾去过老年大学。

  后来她不去了。

  事情的原因,我是听小乙说的。据说,为了指导老年人精神生活,老年大学专门开设了心理辅导课程。每周三的课,医院的的一位美女心理辅导医生。可是没上满一个月,蓝姨就斗气了。她说,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啊,自己心理都出了问题还怎么指导。原来,医院的美女医生,离过婚。

  不去老年大学,白天,整个水浿上的老干住宅区,好像只有她一个人。买完菜,她就坐在小乙的拌面店。冬天,她的花布衣衫,最显眼。夏天,她一身青衣,胸前印着大蓝花案。等到傍晚时,一群老干部就会聚在这里。一旦有人开口说起,谁家的儿子提拨,谁家的女人添了孩子,蓝姨便撅着她的大花屁股,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决然而去。

  直到有一天,那个讣告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写着:原地委组织部副厅级巡视员××,因病于昨日不幸去世。次日,附近居民草草吃了拌面,各自散去。却有个大男子,个头一米八左右,国字脸,说话饶舌,一口地道的北京话,面前一碗,一旁隔着鸭舌帽,一瓶啤酒如同手榴弹似得,立在桌面上,两脚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喝一口,放下,眼睛朝远方发呆。小乙说,那是她的女婿。

  第二天,花圈成海。蓝姨穿梭在其中,不见她乱了方寸。

  一辆奥迪车,从拌面店驶向斜坡之上,到斜坡顶,走下一个中年男子,白衬衫蓝裤子,笑容可掬,握手寒暄——县城老干局长,专程来慰问。我见过他,哪家漏水哪家招呼,他就会笑容可掬地出现。

  一个上午的光景,一切又恢复原来模样。现在,进出的只有蓝姨一个人了,她再也不去拌面店铺了。

  那天贴的,是她的那位。

  那张讣告,像她老伴的眼,呆滞,空洞。

爆发事件,终究还是发生了。

  白姨的房子,在西侧坡上,紧挨着蓝姨,地势比我和蓝姨的都高。

  “现在,你可以欺负我了。”蓝姨说。

  “我根本没这想法,什么话,你别自己嚷嚷。”白阿姨有点委屈。

  “当年要不是我老头子,你家那位还不知道能做到什么。”

  “天!”白阿姨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话呀。”

  “我没别的意思,这样打,会把整个椿树嫩芽,打凋的。”

  白阿姨院子斜坡角有一棵香椿树,在五月末的季节里,似乎要凋谢最后的一道嫩叶。不知道是不是趁她去老年大学听课,还是别的时机,蓝姨用竹竿敲打香椿的事被当场发现。他们南下老干部都有这习惯,吃香椿树的嫩芽。洗洗嫩芽叶,稍稍烫一烫,下面作拌料,类似香菜的吃法。

  “你现在,尽管骂吧。”看来,被当场揪住,不好受吧。

  “你要吃,说个话,又不是不给。”而今,水浿上剩下香椿树不多了,白阿姨家这棵长得旺。当初他们落居这里,庭院、斜坡都种有椿树。

  “不争气的老头啊,你如果今天在,都看看,什么世道啊。”

  “天!”白姨又一声叹息。

  “女儿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也不争气,老头子刚走啊,有人要说闲话啦。”

  白阿姨,愣声,憋得委屈。

  蓝姨接着说:“小白啊,你也别嚷嚷,想当年,你家老伴,死活要跟我家老头子一起南下,那时,我们都很照顾你。”

  这下,白阿姨没有吭气,站在走廊,气得脸唰唰发白。“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啊。”这时,她的老伴急冲冲开了窗纱门,准备拉她。她自己乖乖走进屋,从窗纱里,透出几句话,“明知道她的脾气,不是和你说了吧,别去和她计较。”

  “我哪是计较?”

  “人家是什么年龄,你什么年龄?”

  “那你多大年龄啊,你乖啊你不说,这香椿芽,不能这么糟蹋啊。”

  “别说了!”她老伴下达命令,干脆利索。

  那天,吵架之后。白阿姨失踪似得。倒是像避开蓝姨,一连三四天,她站在院子里,对着坡上白阿姨家说着。“好啊,翅膀硬了,暗地里瞧不起人了。”“这些年,孩子都大了,去了,走得远远的,现在倒好,留下我一个人,随便给别人欺负了。”

  “再说了,哪个家敢说没个事,”蓝姨说,“谁家没一点私心,我知道,你是气我老头子,当年拉你家南下。”

  “还有啊,还有,”蓝姨接着说,“你都别说我家的放心,你家欢欢,惹来野猫,半夜在我窗底下叫,我这心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笑话,她也懂得,半夜吓人。

  “再本事,也不过多我一个人,罢了。”这气,像阀门似得,一下子喷个没完没了。

  白阿姨的窗纱门,始终关着。

  没有对手,连吵架都闲得慌。

  结果那天半夜,传出来的声音是这样子的。

  “放心啊,现在只剩下我们俩了,你要多吃点,长结实了。”她一边抚摸着,伴随的是小狗一次次娇滴滴的呻吟,那声音在弄口缠绵开去,猛地一听,根本不像是狗声。

  像婴儿。

·3·

  水浿,水浿,本来是有水的。

  一条水脉,源自白岩鼻山泉,另一条,是自来水。山泉水,越来越小。这自来水,也不争气,特别是夏季,小得跟拉尿似得。八十年代自来水公司在半坡点建了水泵增压站,缓解燃眉之急。

  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一听说是水浿上,三个字扔了过来,“麻烦哦。”自来水自来水,水若自来我跟谁急。这八十年的老管,锈迹斑斑,与小区比,细得营养不良。路边的管,像打满补丁的肠子,即便买来增压泵,哪还有水,抽上来的都是马达哒哒声。

  问过增压泵厂的老师傅,他说,不能再加压,再加压,连增压泵厂的老管都要崩了。

  没水,这莫名大火就直窜脑门。好不容易,等到凌晨,平台上不锈钢水塔发出哒哒声,谢天谢地,来水了。这下,我才从火炕上缓缓进入梦乡。一连几天,转辗反侧,腰酸背痛。

  芒种一过,就是夏至。

  这水,不解决,夏天就没法度过。我父亲,去隔壁弄口,接山里泉水,一桶一桶的提。他一边摇晃着头,一边乐呵呵地说,“还是以前好。”

  “对了,爸,以后不要去种菜了,吃不完。”我这才突然想起,这么热的天。“再说,你现在……”我收住嘴,不提“老”字。

  “你不懂。”他挥了挥手。

  我和父亲提过搬出水浿上的想法——卖掉老房子,足够去五里亭东湖新区买个百来平方的商品房。

  “可以,”我父亲吐出四个字。“等我死后。”

  听了这憨憨的话,妻子倒是乐得合不拢嘴。

  嫁鸡随鸡。我对她耸了耸肩。

  嫁狗随狗。她回道。我生肖恰好属狗。

  苦中作乐,一直是我们这么多年来在水浿上的生活观。我曾问妻子,老了以后咋办。她说她跟儿子,她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开什么玩笑,我那时笑她。她问:“那你呢?”

  “靠房子吧。”我说,或者干脆躲到农村老家去。

  “我看,先解决眼下水的急事。”她说。要不,隔壁。她指向蓝姨家。

第二次进蓝姨的院子。

  她开门时的刹那间,就脱口喊道:“老师,你来啦。”

  我不好意思也不解释,由她吧。我早就辞了医院精神科。

  “麻烦您了。”我说,却下意识的瞄了瞄门边。狗不在。

  “你来。”她带我走到加盖的一侧,一个大水池,灌得满满的。“到我这来,”她说。池,真大,好像我们当年学生用的饮水备用池。

  “太好了,从这到我那,近。”我指了指对面——一条两米宽的弄。水池边,矮墙,斜着看,看得清清楚楚。

  水池四角,长着三四片苔藓,暗深色。看来,这个水池,上了岁月。池的角落是一堆层层叠着的厚纸皮,一米高有了。一条水管,像吊瓶似的,从水泥墙里硬生生地插进。我打开水龙头,这才发现,她的水管里流出的水,像蓝姨的年龄,无力,缓慢。

  要接我那,一定要加装个增压泵。

  “你坐一坐,我给你倒水。”她乐呵呵地。

  “不用,”我说完,却坐了下来。这增压泵的电费倒是长远的事,正好商量商量。

  递过来一杯高玻璃杯子之后,她说:“我去拿个小点给你。”

  “真不用,”我还没说完,她却蹬蹬地已经到楼梯了。

  这时,我环视这院子,深深吐出一口气,关是这庭院——足足有我家多平方米一样大。大是大,空气中始终夹杂着腐烂和动物的怪味。

  怪不得。

客厅中间,屏风和一张方桌。

  “你爸建房子时,你没结婚吧”她说,“现在,孩子多大了?”

  蓝姨的问,是一字一字,结结实实。

  “读高二了。”

  “怎么都没看见他?”

  “住校。”

  “怎么可以啊,还是住家里好啊。”她迟疑了一会儿。

  “时间过得真快,”她转了话题,“你爸一个人现在每天还上山种菜,眼下热了。”

  “雨天,山坡路滑,”她眯着眼,斜了斜头,意思是指后门的白阿姨。她接着说:“你爸真好,不像人家,有时候正好碰到他下山,还让我抓一把菜。”她说着,一边瞄了西侧的白姨房子。

  “和他说了,不听。”

  “你不懂我们老人想什么,”她说,“对了,你爸今年多大?”

  “哦,快八十了。”我回了一句。这时,那只狗,不知什么时候踱在大门边角。开门时,它应该就躲在内侧,用眼神直盯着我。那根铁链箍在它脖子上。

  “让他种,不然憋着。”她径直自己说着。

  “由他。”我也想。还有什么辙呢。他一个人。

  “你喝水。”她说,“你妈也真是的,盖房子时,连小工都不请,自己挑石子挑水泥。”她一说,我的脑海里,出现那抹不去的画面。

  “你妈,后来是得了什么病?”

  “乳腺癌。”我想,我该走了。

  “对对对,”她蹦出这句:“你母亲,太勤劳了。”

  “有一阵子,她手术做后,都感觉好多了,还在小区带他们一起唱闽剧。有几次,在你家客厅里,吹拉弹唱。我也去了。”她的声音,慢。霎时这个画面,随着舞蹈的影子开始在摇晃。

  地上,传来铁链拖声。

  “你母亲真乐观,可惜啦。”她叹了口气。“对了,她得了什么病?”

  我不想回答了,我想站起来。

  “有一次,她和我聊天,说是担心你,一直不结婚。”

  最好别提这事。

  “孩子多大了?”她呵呵得问。

  “哦,十七周。”他们北方人,以周岁为准。

  “哦,”她挪了挪身子,没等我回她话,又说,“我那老伴,和你妈一样。哦,我指的是,都走了。”

  我希望,那狗别再拖着铁链,脖子小链子粗,磨牙的声音。那条铁链可能要接近我这方向。

  “他一直愁我那女儿没结婚,读书读书,她一直读书,读到北京,就留在那。”

  “她回来过,哪天?”我问。我指得是,讣告那天。

  “回来?”她停住,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回来。”

  时间,在院子里凝固住。没有一切声响。我不知道她这算不算回答。

  我怕这个状态,好像所有的空间都凝固在一个点上。

  “她在北京?”我随着她的意思。我不想去打听别人的事。

“病了,”她说,“医院。”

  医院。那天下午,医院,空间里都是白色世界。我母亲突然喊道,疼。她腹部剧痛,腹水胀满整个腹部,像那个水池,水不停地溢出边。

  “她脑子,坏了。”她指了指她的太阳穴。

  “大脑?”

  蓝姨的手,开始发抖。“我,无法接受,怎么会是这样。”

  我没有上前,任由她,发抖。精神学科上说,患者发出的任何动作,都有利于判断潜在的症结。

  我递上水杯——先前她给我的水杯,她一口灌下。水,此刻是镇定剂。

  她还是起身,从屏风前的案桌抽屉里,拿出一张病例复印件,发黄,折叠成四片,皱巴巴的,一张A4纸。躁郁症。

  “我都不知道,多奇怪的病。”

  我不想告诉她,这种病多半来自遗传。

  她在喘气,之后,抬头用一种好奇地表情问:“你母亲得了什么病啊?”

  “哦,问过了。”她自言自语。

  “会好起来,北京,医院。””我安慰她。我母亲,那天在病床上大喊一声后,溘然长逝。

  “人啊。”她叹了口气。

·4·

  半夜,不再打狗,却传来她的喊叫声——确切的说,是打电话。

  “不要让吴医生开药,开太多了,那么一大把。对啊,你要和吴医生说下。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个担心。”

  一连“嗯”的应答,来回的对话。一猜就知道。好多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嘀咕。老人总爱唠叨,总是不放心。

  “吴医生,不让你调换,为什么?你那隔壁病号,动不动就唱歌,要不就流口水,神经病啊。”

  “周末,能走出院子,非常好,非常好。”

  “衣服,要自己洗?那你,让护士长,多拿几件衣服,免得一天洗一次,麻烦。”

  “我不会动你的衣服,都叠好好的。”

“二楼房间,我都有叫人打扫清理。你的房间书啊,没有动,对啊,谁都不能动。”

  “你不要着急,陆院长说,你好转多了,他说要再住一阵,不要像过去,你不要急。”

  讲到这,索性是高八度——“我说,不急!”

  或者干脆这样——“不允许,我不允许。”

  一颗弦,吊到心坎。

  “家里这里,不下雨了,不潮湿不潮湿,好多了,”她的语气,缓和,“好多了,基本上这一周都是晴天,大太阳的,空气好,不像你北京,要咳嗽的。”

  “水果,多吃。”

  “钱,够用。”

  “什么?让我去福利院?”

  “我不去,我不去,”她似乎就此事与她女儿开始争论,“我才不去,好吧好吧,我会去先看看,什么狗屁养老院。”

  “好,不是养老院,是福利院。”她的话,是不是像没关紧的水阀。“放心,它很乖,有时候带出去,在小乙店那,逛一圈。”说到狗,两个人语气似乎缓和多了。

“有哦有哦,我自己会的,每天都去市场买点菜,一天吃一次,新鲜。”

  “对了,香椿菜,好吃不好吃?”

·5·

  这么说来,放跑放心,要缓一缓。

  接下来要应付的,是空调。今年,特别高温。这密不透风的巷弄,除了焕发霉味,把闷热逼在鼻尖。

  租在我二楼的强哥,不仅装个空调,而且摆进一张麻将桌。强哥,老家亲戚,进城做模板师傅。前一阵,从年后到三月,生意火爆,据说,在东湖新区的民宅帮人家抢建,两周就加一层。疯了。

  到了六月,闲时。有了钱,附近老乡来几个,凑成一桌。可,这事,好景不长——连那老干局的白衬衫都来了。

  原来,蓝姨去举报,说是,这麻将打到下半夜,搅得她无法入眠。这事,作为东家,我认为还是可以理解,也好解决,让强哥打到零时结束。但,蓝姨说,二楼空调装到外墙,正对准她家二楼房间,好比轰轰声是专门对准房间。这简直是笑话,白衬衫来了,看了看,对墙之间,相互都装有空调。这轰轰声,说不准谁影响谁。

  那天在小乙店,蓝姨很不客气得拦住我。

  老师,你楼下住着谁?你和他们说下,每天打麻将啊。

  好的,好的。

  还有空调声。

  空调咋啦?

  轰轰声啊,对准我二楼房间。

  这就不对了,蓝姨,你的墙外,也装了空调。

  我都没用。

  没用?

  是啊。

  你不热,这天。我指了指天上。

  半夜,还冷呢。

  天,我们都开一晚一晚的空调。

  你不要把房子租给外人,不要。她走时还嘀嘀咕咕地说着。不过我没追问她,那半夜打狗打电话,简直要人命。

  话说这,这事就来。

  半夜里,她的电话声。

  “你心理又烦啊,不要烦,不要烦。你看,昨天我跟隔壁林老师说了,不打麻将了,没有声音了哦,你可以好好睡个觉。”

  简直是哄孩子吧。不过,怪啊。

  “半夜里,会冷,你要带个小被单,盖住肚脐。”这话,对三岁小孩说的。

  “隔壁是林老师,人不错,讲话慢慢的,还有说话时,说到老天爷,他爱指指天,好像老天爷就在他的头顶上。你说好笑不好笑。”她停顿了一会,“就要开心,平时没事,就开心,愁什么愁,对不。”

  天,这老太婆,不糊涂。

  “吴医生,最近怎么说,”

  “太好了,那你好转多了,是不是,跟你说过,别去多想什么。”

  “大个啊,大个这人,还是挺关心你的,就是平时不懂得说话。”哦,原来,大个,指的是她的那位女婿——大清早,拎个啤酒,配面条、花生米——正襟危坐,奇了怪的男人。

  “大个,来看我了,你放心,他来看过我了,带了北京的烤鸭。这傻孩子,我哪有什么牙齿,怎么会啃得动。”她自己笑呵呵,“你说,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其实不带什么东西,过来坐坐,聊聊天,就够了。”

  “我知道啊,大个他,一个人苦闷啊。”

  “你别说了,好吧,我去看看,那个叫什么,对,养老院,哦,福利院。好,我答应你,一定去的,也该去看看,你爸没走前,吩咐我,如果一个人害怕,就去那。”

  “听说,那里人多,就不知道,大家七老八十的,呆一起,相互看不惯,会不会吵架。”

  “你要好好养病,“她又说,“咳,当初,让林老师过来,认识认识你,说不定,早好了。”

  “我答应你,去养老院。”

蓝姨还真会哄她女儿。

  她去福利院,这弄口,一下子安静下来。

  没有野猫叫,没有打狗声。床上,我一转身,妻子也转身。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枕头,换掉。“怎么这么臭?”妻子又发问。

  我吸了吸鼻子,还好吧。

  “还好?还好儿子住校,也难怪成绩上不去,这辈子再住水浿上,要傻的。“妻子说。掐指一算,转眼十七年。

  那发霉的味道,始终弥漫在空气中。得,一说房子,我索性避开,到儿子房间看手机电影——韩国获奖影片《母亲》。电影说的是,母亲为了救失手杀女生的弱智儿子,不得不杀死唯一见证者拾荒老人,烧了房子,灭了证据。为了让自己忘记这残忍的办法,如同让儿子一辈子忘记一件事——在他幼年时,她企图带上这个孤儿一起自杀——她用自己独特的针灸技艺,让自己忘记痛苦的记忆。

  我一直看到窗户发白。电影最后,那位母亲在旅游中巴上,和乘客们一起舞蹈,她们的身后,夕阳的余光像黄金一般穿透车窗,撒在她们的身上。

  此时,她的窗户,似乎又褪去颜色,起皱的油漆,翘起。平台上,铺得反渗水板,在日光下,挤满了灰尘。唯有采光矮墙那侧,看到波光粼粼——那是她的水池。

  对了,此刻,不放走放心,更待何时。

  大中午,我出门,不自觉得往坡走,拐过小乙店。老远,矮红墙缝隙里,早不经意间长出野花。这个时刻,估计都在午睡。

  一个人,突然闪出——白阿姨。

  我与她上次交集,是关于野猫的事。春节一过,野猫就开始叫春。奇就奇在,这野猫就爱躲在蓝姨弄口屋檐下,她的家猫欢欢一呼,野猫就一应。蓝姨为此曾质问她:“太不像话了,这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事也惹闹了白姨,她回道:“这事,不光彩,传出去,总含沙射影。”结果,在小乙店里,这事哗得传开了。

  “猫来,老鼠才少。”我随口说。

  “就是了,”白阿姨说,“以前,连木门都被老鼠咬烂。”

  好在那天,赞成的大多,大抵说是冬天猫叫,老鼠就少。还有人说,这水浿上,原本就是野猫的家。

  但这个时候,白姨她出现在红墙边,干嘛?

  “林老师啊,”她扭了头,又赶紧转过来,隐隐地笑。

  “不午睡?”我转移话题。

  “现在去。”

  白阿姨与我,同时转身。不对啊,她转错方向了,她门前的路,根本不经过这。

“你说,这狗,要不,帮助下它?”白阿姨说。

  “对对对。”

  我们谁都没动。

  “那,要不,等她回来,至少要带一些衣服吧,跟她说下,也可以寄到小乙店铺。”白阿姨又说道。到底是怕蓝姨的倔强脾气。

  “对对对。”心照不宣。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半夜。就听到,吡噗。咦,蓝姨回来啦?

  狗,哀嚎两声。

  天啊,新枕头更不好睡。头,找不到落点。

  咳,妻子叹了口气。

  “这都反了,连屎都拉到碗边。”吡噗,这一棒,好像敲到深夜的神经上。

  “你不要学,那老头子,弄到最后,一把尿一把屎都无法自理。”她骂道,“死东西,招人嫌弃。”

  她好像在洗院子。这深更半夜的,每一个响声,都传在巷弄里。

  “还想让我呆在福利中心,上辈子赚来的钱,倒贴进去。”她自言自语,“这还不算,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不是痴呆就是老糊涂。”

  “去。”踹一脚,狗肚子和嚷嚷两声,躲到一边去。

  结果是,第二天上午九点,白衬衫又来了。说了很多规劝的话,没办法,只一会儿,让蓝姨签了个字,就走了。

  这事,拌面店是这么传的:市福利院到第二天上午才发现,监控中看到半夜一个身影翻过大门,让监控人员惊呆的是,灯光下,闪着一个矮墩的大花布,一个发胖的身子,从院墙几乎是跳下来。

  动作,干脆利索。

·6·

  周四这天,夕阳从霞光万丈,一直触到白岩鼻峰顶收起光芒,放心就不停地吼。一声涨,一声落。

  一直持续到,耳朵里胀满放心的吼叫。白阿姨几乎是冲出阳台门,朝我喊道,林老师,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果然,从窗台一眼就看见矮墩的大花布躺在水池边。

  我不知道,蓝姨怎么会倒在水池边,是与她翻墙时受的挫伤有关,还是被苔藓滑倒。奇怪的是,放心的那根铁链缠住她的脚踝——看来,好像是搏斗的迹象。我们冲进院子时,它,保持在她的脚后跟,腹部发出喘延声,见我们来,趴着前肢,狂叫两声,似乎还保持随时扑咬动作,露出惊恐而又试图挣脱的嘴脸。

  奇怪。

  别碰她,快,拿布。我说。

  白阿姨冲进客厅,很熟悉地拿出一条毛巾。我把它垫在蓝阿姨的头部下,保持她整个头部和身体基本不动。

  拿温水。

  我妻子,一下子愣住。还是白阿姨应答了一句,哦。来,她带着我妻子,去客厅找水。

  把水管关掉。我知道,水池边角的那个水龙头。然后,解开铁链。

  她睁开眼,呆滞的余光落在放心的身上。

  奇怪。她想说什么。

  白阿姨,拿着被子,手却不停得发抖。患者发出的任何动作,有利于判断潜在的症结。难道,那天,白阿姨她出现在红墙,是不是也在琢磨如何放跑放心。

  蓝姨,慢慢在闭上眼睛。

  要不要打开灯?我妻子问。

  从我们进入到现在,几乎是在昏暗中进行的。

  废话。我说,你赶到小乙店等,看到车,带过来。这弯弯曲曲的巷弄,抢时间。我对着白阿姨说,你去打电话给你们老干局那位白衬衫,马上。

  白阿姨起身那刻,又一转身,向我挥动手掌,“不是我。”

的躺床伸过来,白大褂说,谁来帮助我,把头扶住。他双手撑着她的肩膀。

  我小心翼翼地,托住她的颈部。沉。

  谁是她家属?

  我们仨都愣住了。

  上车,白大褂指着我,命令道。车厢里,始终散发着类似滴露消毒液的味道。

  你最好叫她的名字,白大褂努嘴,你母亲。

  唤醒她的意识。

  蓝姨,我喊出。

  白大褂抛过来猜疑的眼光。

  蓝姨,我喊的声音后,脑海里出现一直潜埋在记忆的那画面:我母亲,在病床上深度昏迷。我们喊她的名字,她没有应答。主治医生赶了过来,用手抚着她的额头说,傅阿姨。那刻,她微微地睁开眼,说,在。之后,永远闭上。这是不是我们常说的——弥留之际。

  我也伸出手,抚着她的额头。她的眼珠,只保留一个方向。

  医院说,下意识,是肌体的下意识。

  氧气罩下的她,几乎成另一个人。

  “我不能留下放心一个人,我,”她说。“不要怨我。”她的嘴角动了动。很多年后,我回想起这个画面,多像《母亲》中的那个情节。

ICU外。还是先前那位交涉我家空调的同志。白衬衫,蓝裤子。

  谢谢你,远亲不如近邻。他握了握我的手。之后,他问了发生的时间和现场的情况。我做了一一回答,只是漏掉了铁链缠住脚踝的细节。

  谁,没有遇到过小事。

  “我们会写封感谢信,给你单位。”他说。

  “不用,”我说。只是奇怪了,蓝姨怎么会把脚裹在铁链上。

  “要的,表示下我们的心意。”看来,他执意要做。

  “寄到水浿上吧,”母亲去世后,医院。

  “我们看看,能否用另外一种方式感谢你。”他拿出小字条,写上他的手机号码。“有什么事,您就打我电话,真的非常感谢您。”

  “通知她的家属了吗?”我没有看纸条,我想,还是转移话题吧。怎么感谢都无法抵得上拥有年轻而又健康的生命。

  “家属?”

  “家属。”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慰了。

  “对,对。”

  “她女儿,不是就在北京。”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是啊。”他说,“太迟了。”

  一北一南,也是。

  “至少,让她知道。”我说。

  “嗯,”他问,“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女儿。”

  “蓝姨和我说过这事。”我,没必要和他说,半夜电话里的对话。

  “说过?她亲口说过这事?”

  这有什么稀奇的。

  “前年吧?”他问。

  “不,就前一周。”我说,“不是当面说,是电话声。”这下,他露出惊恐的眼神。

  “哦,本来我是想对她提意见,晚上,还和她女儿通电话,声音太大。”我补充,我想,还是告诉他,“还有,打狗这事,是一定要管。”

  “等下,”他打断我,“和她女儿打电话?”

  “是啊,一些鼓励她女儿的话,早点康复的鼓励话,我猜,她女儿要住院了吧。”

  他还是疑惑的眼神。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要表示,感谢刚才我所说的情况。“真的谢谢你。”

  我想我要走了。医院这边的事交给他们去处理。他执意要送我,我们下了电梯,一直走到市急救中心的后门时,他说:“对了,忘记告诉您,她女儿的事。”

  “及时告知,就好了。”

  “没有必要了,”他说,“她女儿前年就走了。”

  “什么!”留给我的,才是惊恐。“前年?”

  我还没晃过神。“出了什么问题?”

  “自杀了。”

·7·

  一连几天,放心,连喘气的声响都没了,甚至碰都不碰肉骨头,以至于当我听到它的腹部发出的嗯嗯哀声,远比当初被打还凄凉。

  我去找白阿姨,她还处在惊魂未定状态,换了灰色衬衫,盘起的发髻,三四根发丝垂在额上。她的客厅,摆放着方正木椅,茶几上压着厚玻璃砖,上面整齐叠着《健康时报》。高玻璃杯,空着。看来,她一时没缓过神。

  我想,要不,你先寄养着。我说。

  别,别。她摇头。

  “怎么喂,放心都不吃。”

  “会饿死的,”我说,“再说,如果放掉,也不妥。”原本这么小的事,一下子到了难以处理的境地。

  要不,你平时有什么,拿一点给它,由它了。我说,我们白天要上班,不好说已经不去了。这弄里,就剩下你了。

  这下,她没摇头。她抬头盯着我,许久了,才逼出一句。“你没告诉她,我去过她院子里。”

  没,没。我摇头。

  没有茶水,似乎我呆着,是一个多余的人。

  “你家那位?”我站起来,顺口问。

  “咳,”她叹了口气,“在医院,又病了。”

  她开门送我,门,发出咯咯声。“老啦。”她补了一句。

  放心,还是放回原来的家——蓝姨的院子里。狼与狗同一属性,我绝对相信。那半夜里,就听到一声长嚎——不是野猫叫声,不是。这弄口除了弱小的欢欢,还会有哪种动物。隔天,又是一声。这哀嚎出现两三次后,更可怕的是,哀嚎声居然越来越长。以至于,半夜里,我在床上从抽搐中醒来。

  怎么啦?妻子几乎是贴着我的眼睛。

  啊,我睁大眼睛,再看床对面的墙上,发白的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照,一个动画感随着幻觉一下子刺中我的脑神经:隐隐约约的照片上,是我的母亲,而我,依偎在她身旁。

  梦到什么?妻子顺着我的眼神。

  狗。

  狗?狗,怎么啦?

  我梦见,我是那条狗。

  说什么?妻子一时半会没从上个疑惑中醒悟。

  你,有没有看到,中年一过,疲惫,衰老,都爬上额头,钻进噩梦。

  神经,大半夜的。

  听到没?我呼吸紧绷。

  一声狼的长嚎。

  奇怪了,我妻子说,好像有这感觉。不过,她又回到坚定中来,“根本没有叫啊,放心都好多天没声音啦。”这么烫。她抚摸我的额头,来回抚摸着。

  烫。

  清早醒来的我,还听见心在砰砰跳。我喝了很多水,我想,明天,不,就今天,一不做二不休。这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我看见放心几乎是赖在地面上,毡着灰尘的毛。“去吧。”我顺时针绕开它的铁环——铁链节点上,是一个铁环。

  它慢慢站了起来,似乎不相信。

  “去吧。”

  它竖起耳朵。没时间听我解释了,放心。我说。在我的内心根底,始终有一根软肋。

  它依据如此。我一把抓起铁链,作了个打它的姿势,这下,吓住它了。它挪动起来,滴滴答答地挪到门口,铁链贴着台阶,发出哐哐的响声。也好,或者直接有人收留它。

  铁链一头,是一个铁环。我举起铁环,它才转身而去。我发现,它,已经不是第一次我见到的它。它好像历经沧桑,受尽折腾,老朽许多。

·8·

  没想到,蓝姨出院了。

  这事,我父亲第一个看见。那天周六上午,我父亲正坐在坡下的小区里乘凉。他说,“这老太婆,命大。”

  他还说,这老太婆,拎着暖水瓶和塑料脸盆——医院发的。按道理,我父亲是不可能有这么闲着,在清晨美好时光里,我父亲几乎是在后山白岩鼻脚下的菜园。我们家,自从建在水浿上,他在山坡荒地上硬是弄出一片菜地。

  现在,山坡阶梯,满是菜地了。

  周末傍晚,好多人会去白岩鼻登山。有时候,我也会从田埂里抄近路。有好几次,就看见我父亲在田埂里,挥着锄头,嘴上不停地说着什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偶尔会停歇下来,一口灌水壶,毛巾围在脖子上。

  其实,他压根儿没有必要去弄什么青菜。四季豆、小白菜、丝瓜、空心菜。这四样菜,一直吃到我一见它们,就倒胃口。最要命的是,春天时,他还会去挖春笋。

  有一次,妻子突然问我,你爸是不是去省城你哥你弟那儿了?

  这几乎不可能。他们会打电话告诉我的。

  那,这么多天,你爸屋子,都没开灯。

  我父亲的这座老房子,在年6月我母亲去世后,我作了改造,做出两套类似商品房式。天,我从客厅抽屉拿出钥匙,连鞋子都没脱,冲到他的门前。

  没反锁。一下,就开了。平时,他去种菜或者睡觉,他都会反锁到一个横字位置,他说,谁如果动过,我就会知道。

  今天,居然没反锁。

  门开了,房间的一股浓重的呛鼻味。他躺在床上,胸部绑着纱布,不,是圈着纱布。

  怎么回事?我惊呆住。

  哦,没事。是脚滑了,插到笋头。他起不了身。

  到医院后,才发现,肋骨骨折两根。住了两周,连上楼都喘。出院的他把菜园送给了北边三弄的老陈。偶尔,老陈会送些菜给我们。

  做不动了,老啦。他在我和妻子面前露出羞涩。他终于承认了。

  他把我叫到跟前,贴着我耳根说,电视机桌子下的红箱子里,有两本存折,一本定期,你看够不够首付。而后,他又稍稍靠后,对着我们说,以后晚上我睡觉,门都不反锁。上回,电视里有个新闻,说是家里老人,门习惯反锁,结果等他家人发现了,才知道已经走了好几周了。

  “就这样睡去,”他合上眼,张开嘴,比划着那个新闻。

·9·

  小乙店,又出现蓝姨的影子。一碗拌面,有时,一碟饺子。

  她常去菜市场对面的药店,药店名挺好听的,叫民生药店。

  药店钢化玻璃门旁台阶上,放着一张厚纸皮,她便当做垫子,佛珠,黑檀料。台阶上放着水杯,还有她的棉布挎包。刚开始时,就她一个人,一直坐到中午一点左右。这个时候,从小区回水浿上,少人。她,背着挎包,拖着厚纸皮。厚纸皮几乎有半个膝盖高。在这个时间段,我在水浿的坡上,遇见她好几次。下午,不知道几点,她又重新坐回那。到傍晚时快七点多了,她才回去。

  这一排有家具店、便利店、钥匙店。药店是这一排人行道最终头,正好有个空坪。周末不停杂七杂八的自行车、电动车,正好成了这附近店铺孩子玩耍之地。这周末,正好有三个小女孩在这里跳绳。调皮的大女孩,正对着她,笑开脸,唱着歌谣:“老巫婆变黑猫,白白牙齿尖尖翘,左摆尾,右伸腰,变个花猫喵喵喵。”

  “走,旁边去玩。”她警告。

  “花猫白,黑猫黑,伸腰摆尾最可爱。”

  “走,一边去。”她捏住佛珠,做挥打的样子。

  “左摆尾,右伸腰,”

  “喵”她伸出爪子。

  “快跑,”仨女孩跑开十多米远,转头看她。蓝姨坐在台阶上,只是转头,盯了盯她们。

  “木头人,木头人,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动,三不露牙齿四不笑,看看谁先笑谁上吊。”女孩们跳起舞来。

  “小心我,吃了你。”她说完反倒自己笑了。她挥了挥手,“小朋友,过来坐,”说时,露出原木色牙套,黝黑发光。

  吓得仨女孩,作鸟兽状逃窜。

  从菜市场返回的途中,蓝姨居然会在途中一排排的民房门口,等着。干嘛,只要有人在,她便靠近门口往里东张西望。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个捡纸皮的老同志,便说,你等等啊。那天,她就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笑咪咪得等着,但眼睛还是滴溜溜得。

  她也不认人,根本不知道这家是县老干局局长的亲家。

  老干局的白衬衫,来了,劝她,大致的意思是说,捡厚纸皮不是什么小事,关系到老同志的声誉。

  “咱也不缺钱,对吧,你老伴留下了这么大的房子,政府又有补贴,你每个月花不了多少,”老干局的同志劝她,“再说,你出院不久,身体重要。”

  “就和领导说,我闲着,怕坏事。”蓝阿姨很坚决。

  九头牛都拉不回的脾气。这一点,他最清楚,无非陪她多坐一会儿。

  “至少,觉悟要高吧,和组织保持一致。”他抬高手臂。

  “找不到啊,都没了。”蓝阿姨一声的长叹。

  “什么?”白衬衫迟疑了一会儿。

  药店前,风真大。跳皮筋的女孩们,在远处传来滴滴哒哒的节奏。

  “放心小时候,就是这样。”她说完,转过去,眼皮耷拉着,像挂着时钟。她又伸出手,这一次像在空中抓住什么。

  白衬衫蹲着,不插嘴,连拍后腰都不敢。

  “又想女儿啦?”白衬衫,苦着脸笑着。

  “谁不想孩子,”她说,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在数。“不能让它一个人留在世上。”

  “什么?”白衬衫,还是没听懂意思。“谁?一个人?”

  “我挨家挨户找了,没见放心的影子。”

  “嗨,你放心,说不定它有一天就回家了。”白衬衫这下才听懂,用安慰的口吻轻轻地回答她。

  “我老了,放心,要怎么办?”

  说完,蓝姨站了起来,双手举起佛珠,顶在额上,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夕阳从白岩鼻山顶斜射到办事处大楼的玻璃幕墙上。血一样红。

  “帮我做一件事。”她落下双手。两根枯老的崖枝。

  “行。”

  “找到放心。”蓝姨给他下了一道命令。

那天周末中午,她从坡下拉厚纸皮上来时,我正好往下走,撞了个正着。

  她,停在半坡上,架势是正好撞上。

  “蓝姨,你这又何必,拉这么重的纸皮。”我是没话找话。

  “林老师,”她喘着气。她拍了拍,不小心碰脏的花衣角。

  “院子里,放哪?”我指着厚纸皮,快堆到水池口高了,不想让她冒出其他话题。“已经够多了。”我的脑海里,竟然出现父亲在山坡挖春笋是怎样突然滑到的画面。

  “不多。”她很坚决地反击了我。

  她瞪着眼,拖着厚纸皮的手,露出一条条鼓筋,满手臂老年斑。

  “要不要我帮你?”我站着,没动。我在想,我会和妻子说,暂时不考虑去新区买房子的事了。

  “你有没有看见,看见我家的放心?”毕竟是上坡,她喘气,用请求的表情,说出她想要问的话。

  “没见到放心。”我刚露出嘴,一个矛盾同时闪现出来。她啥时候告诉过我,她家的狗,叫放心。不对,好像是白阿姨说的。

  她瞬间收起了请求,斜着眼角,一脸猜疑。

  “对了,你去问问小乙。”我按住开始砰砰跳的心。

  她呆了一会儿,似乎想不起刚才马上要问我什么,吞了一口痰,便继续往前走。我转身就看见,其实她是拖着一个塑料框,厚纸皮则是放在框上,但是,连着框的,居然不是绳子,是一个铁链——放心脖子上的铁链。

  放心的铁链。

  不对劲。放心的铁链,怎么会在她自己的手上?

再也没有了狗的哀嚎。再也没有了。

  但是,那发霉味是愈来愈重。白天还好,阳光蒸发去巷弄的味道。到了晚上,即便拉上窗帘,那味道透过一切阻挡,漂浮在我的鼻尖。

  你,总要去那看看。妻子说。正好,铁链怎么落在她的手里。

  我进蓝姨的门时,习惯地看了下地面。那只空碗,还在。

  林老师,你坐。她说。不麻烦。我一边说一边瞄。放心,会不会在院子里。

  水的事,解决了没有。

  我没有应答。

  对了,我随着她走到了水池旁。她说:“这一段,水压高多了。”

  水漫到边口,一波一波流出。厚纸皮的底层一大半早都腐烂不堪。不过按道理,不至于会如此发出霉味。

  “水,装好了吧。”她嬉笑着。耳背的老太婆。我已经和她说过,我不打算去接她那瘦不拉几的水管。我决定投诉自来水增压泵厂,而后去东湖新区。

  “不装了,”我不得不大声,对着她说,蓝姨,院子收拾干净,对人健康有好处。”

  “你看,我叠好了,放这边。”她指着昨天刚刚收拾来的。

  我走进纸皮堆,一叠的厚纸皮,中间一层几乎要粘在一起了。上面那层,粘上了水汽,也湿了。

  这时,一个黑影浮在水池里。有一股漂浮的霉味,看来溺水的时间不长。蓝姨根本没嗅到臭味吗。

  “林老师,你有没有见到我家放心。”她满脸的皱纹,结成一道道坎了。

  “那是什么?”我没有空回答她。我闻到一股逼近鼻尖的怪味。

  “放心,不会跑太远的,你见到后帮我抓回来。”她喘了气。

  “等下,”我说,厚纸皮旁,放着一把棍子。

  “老了老了,林老师,你知道,老,从哪里开始吗?”她起身。

  一道黑影掠过我心尖。

  “是从脚,开始的。”她自言自语,摇着大花臀,一步并一步走去。“我去给你倒一杯水。”她上台阶的动作,竟然变得如此缓慢,像是一个浓郁而化不开的圆饼。

  “该走了,该走了。”她一边挪着话。

  我一把撩起棍子,拨了拨水池的那个影子。我想我得马上离开,去打个电话,告诉老干局的那位白衬衫同志,并且让他马上派人来。

  “千万别告诉她。”他急喘喘地说,电话里,他似乎在跑着。

  “厚纸皮堆的,放心也许是喝水掉进水池的。”我的脑海里居然清晰地播放着这个画面。

  “千万别告诉她。”白衬衫又催促这句话。

  “为什么?”

  “放心,那只狗,”他上气不接下气,“是她女儿,最后留在世上,留给她的。”

END

本文刊载于《延平文学》

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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