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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第2期大观middot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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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贤

梓王村唯一的一棵杏树长在我家屋后的院子里,那里是老臭的家。这棵杏树约百岁,一人合抱粗,冠径两丈余,据说是老臭的爹,一个闻名遐迩的骨科医生,于民国初年栽下的。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杏树,它的果实熟透时,皮泛白而非泛黄,肉香甜而非酸甜,核仁清香而非恶苦,故村人美其名曰“香白杏”。

这年香白杏开花的季节,小臭——医院院长梓贤良,坐着自己家的宝马,跟着载有父亲梓文正遗体的救护车回到了村里。

小臭带着妻儿下车后,迈起步来颠颠的,医院患者的走路姿态而形成的下意识的毛病一般。是因为悲伤过度,还是在乡亲的注视下感觉到不自然,我想象不出。

布置好好灵堂,我折下一枝杏花,摆放在棺盖上。文正叔,您安息吧。我默默地对着老是把“水”读作“非”的儿时老师的遗像说。

贤文哥,请坐。小臭看我做完这一切,将一把椅子让给了我。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没必要客气。接下来,我们商议起了如何节俭办丧的细节,诸如请乐器班子与置办酒席等等。末了,这位市骨科界的权威交给了我一个任务:为他已故父亲撰写一副挽联。天哪,对于这位前半生做过民办教师、后半世一边务农一边为乡人接骨疗伤的老人,我该如何下笔呢?一时难煞我也。贤良,让我好好想想,不耽误殡日那天挂上。“任务”没法推辞,只得往后推时间。

关于老臭梓文正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做民办教师时的事,恕我直言,除了爱转文言、总说方言,一会半会儿还真找不出值得恭维的地方。在从教的十余年里,说句对先生不敬的话,他给人留下的最深记忆的就是平日因放屁不看地方而得的绰号了。所以,我只好跳过这一段,将思绪连接到他辞教之后的岁月了。

年的夏天,对于离开校园的老臭来说,可谓真的与“臭”结了缘。他被梓王村第一生产队队长区刚派了收大粪的活儿。区刚说,老臭,你身子骨弱,就做收粪员吧。承蒙抬爱,老朽谢了。老臭当即爽快答应了。区刚烦了,别整天老朽老朽的,还是老臭最适合你!嗯,队长说得极是。老臭一挺腰杆,立刻表示了赞许。他明白,人家区刚并没薄待他。除了天天闻臭味外,收粪该是分给男劳力的最轻的活儿了。一天只干上午一晌不说,工分还是生产队里最高等级的“十分”。若不是前面的收粪员嫌脏撂挑子,这活儿轮不到他。

年轻人们有所不知,在那时,我们乡下还不存在什么卫生厕所,更别提那带有冲水马桶与淋浴的洗手间了。家家户户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或垒或用破席、木板之类圈出一个能容纳一人的空间,再就地砌出一个口径尺余的圆洞,并用一瓦盆或瓦罐坐底,于是那既能拉屎又能撒尿的茅坑就建成了。从此,那茅坑里的稀??也就成了生产队的黄金肥料,像一个劳力一样可以常常挣工分了。

没过多久,老臭成了全村最快乐的社员。每天臭味飘到哪里,他那洪亮的豫东味唱腔就会传到哪里:

我这走哇过了,

一家那个又一家,

家家茅坑里挑??。

别看它味道臊又臭,

麦苗要是有哇了它,

噌噌噌地把节拔;

玉米苗要是有哇了它,

一夜能长二寸八。

我这里挑呀着它,

可是真得法呀——

这天,兴许是他高兴过了头,老花镜没帮他瞧见路上的一块小砖头,一下绊倒在了地上。扁担上一前一后挑着的两罐子大粪洒了一地,还溅了他一身。这还是小事,要命的是,他慌着爬起来时,左小腿竟然打了一个折。完了,俺的腿断了!他对提着水跑过来的记工员梓杏花说。

这晚,杏花姐一到我家,就瞥了我哥一眼,随即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老臭的事。老臭大爷趴在地上,到处摸他的老花镜,那身上手上的黄??似乎一点儿都没臭到他。俺没法去接近他,赶忙跑回家里打来了两桶水,全都泼到了他身上。俺这才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将眼镜拾起来递给他。老臭大爷戴上眼镜后,让俺找来一辆架子车,自个儿硬是咬着牙爬了上去。俺依着老臭大爷的意思,把他拉到了老木匠怀治大爷家里。没等怀治大爷问话,老臭大爷就说,哥,俺的腿断了,赶快做两个尺把长寸五宽的夹板。怀治大爷啥话没说,拿来锯子刨子和木板,噼里啪啦,五分钟没过,夹板便做好了。老臭大爷又向人家要来了一张破床单,牙手并用,转眼间扯下来几个布条。搭把手,哥。说着,他一咬牙,双手一用劲,将那断了的腿咔吧一声接上了。等怀治大爷放好夹板并攥紧后,他自己拿起布条,先由下而上,再由上而下,来回缠了两次,瞬间将左小腿打扮成了电影中伤病员的模样。这期间,俺鼻孔里早已没了大粪的臭味,只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也攥出了汗。再看看怀治大爷,他的褂子也已湿透了。可人家老臭大爷别说喊疼了,连哼一声都没有。末了,怀治大爷嘴唇有点儿哆嗦地对老臭大爷竖起大拇指说,好兄弟,俺以为你家祖上的手艺到你这儿失传了呢。拾起来吧,造福乡里呢。

听到我哥的一声咳嗽,杏花姐忽地站了起来。她摸摸我的头说,贤文啊,我讲完了,你觉得老臭大爷像不像关老爷?

他们走后,我激动了好一阵子。说实话,在这之前,我还真没对老臭产生过啥好感。

晚上,我装着要找小臭玩,来到了他们家。还没进了门,我就听到了老臭因疼痛而发出的阵阵哼哼声。什么关老爷?狗熊!上午我刚对他产生的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一个月后,老臭胳膊下架着两根自制的拐杖,一踮一踮地来到了我们家,再加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活像电影中的一个刚下战场的伤兵。坐到我搬来的板凳上,这个曾经的老师夸了一句“贤文有礼貌”,便将脸转向了我爹梓怀正。他说,支书,俺的腿断了,不能再当收粪员了,您跟俺再派个活儿呗。梓怀正说,老臭兄弟啊,我看你就把祖上的手艺拾起来,守在家里当个接骨先生吧。哪个社员有了骨伤或脱臼啥的,你给捏捏接接,少收人家几个钱,队里呢每天给你记半个工。你看这样中不?老臭又灰又黄的脸上一下来了精神,说,承蒙支书抬爱,老……臭今后就遵照您的指示做了。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经常给我们讲“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老臭先生,这会儿当着学生的面竟然结巴起来。

接下来还有我更没有想到的呢。三天后,老臭在他家的门口挂出了一块没上漆的长方形木板,木板上写了四个黑字:老臭正骨。又过了三天,我竟然成了老臭正骨的第一个病号!

这天是农历六月初一,月黑头,真像老臭当我们老师时讲的那样,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生产队的牲口屋大院里,一盏三百瓦的电灯泡吊在那高高的梓树枝上,给我的感觉是:在这片只属于梓王村的天上,升起了一个小太阳。小太阳下,黑压压几百个社员,坐在各自搬来的板凳上,听赵瞎子夫妇说唱的琴书《林海雪原》,比他们在大会上听支书和大队长讲话还安静。如果这会儿老臭放出一个屁来,肯定能把大家吓一跳。

我正一边想,一边暗自发笑,忽觉脊梁被人用啥戳了一下。扭头一看,竟是梓万贯。干啥?我问。梓万贯也不答话,拽起我就走。出了牲口屋大院,墙外已有区端和小臭梓贤良等在了那儿。到底啥事?我追问。到了就知道啦。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背后一个,两拉一推,一时间我像是被三个坏蛋绑架了一般,身不由己了。先是沿大路往西,再是拐小路西南。我很快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队里的菜园,目标是那片瓜地。继而我又明白了,他们之所以带上我,是因为我爹梓怀正是大队支书。假如大家被看瓜人抓到了,我就是挡箭牌。忽然间,我想起了老臭教《刘胡兰》时讲过的一句骂坏蛋的话:用心何其毒也!明白归明白,然而我不但没再反抗,反而渐渐升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激动,仿佛这不是跟他们一起去偷瓜,而是去偷地雷似的。放开我,不就是去弄几颗“地雷”吗?我小声道。

菜园的东面是一块玉米地。进了玉米地,我们便开始匍匐前进了。我胆小,因而也最谨慎,所以爬在了他们的后头。到了瓜地边上,他们汉奸似的伸伸头,探探脑,兴许没看见看瓜人老五爷的影子,就放开了胆子。我躲在一个坟头后面,正犹豫着,忽见一道光柱从老五爷睡觉的草庵子那边照了过来,比电影里敌人的探照灯还亮。梓万贯他们转身撒腿就跑。老五爷手持电筒撵进了玉米地。兔崽子,哪里逃?趴在坟后的我傻呆了一会儿,反倒清醒了。觉着老五爷一定会追着他们到村里去,我拍了拍依然扑腾的胸口,壮了壮胆,进了瓜地。我脱下褂子,将他们丢下的二十多个甜瓜一个个摸到后,裹起来背到了脊梁上。听着老五爷渐渐远去的喊声,我放心地带着战利品凯旋了。快到村口时,一想到待会儿就可以在那三个熊包面前夸耀自己的智勇双全,不觉雄赳赳气昂昂起来。哪知就在这时埋伏在坑沿下的梓万贯、区端和小臭忽地跳了出来,喊道,老五爷,支书的儿子回来啦!背着几十斤甜瓜的我,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一下趴到了地上,巧合的是刚好有一块半截砖硌着了我的胳膊。当我向前爬的一刹那,发现左小臂不听使唤了。英雄没当成,我被老五爷背进了老臭家。

躺在老臭家的木板床上,老五爷摁着我的左腿,我娘摁着我的右腿,我爹摁着我的右胳膊,老臭在赤脚医生游西林的配合下,先是为我捏正了断成两截小臂骨,继而夹上了两块木板。接下来,老臭又不知磨蹭了多久,才将两卷纱布缠到夹板之上。在这个刻骨铭心的过程中,那无法忍受的疼痛让我忘记了老臭曾是我一至四年级的老师,而对其大骂不止。老臭虽说没烦没恼,但我爹梓怀正没有由着我丢他的脸面,我每骂一声老臭的娘,他就腾出一只手在我的脸上扇出一巴掌,并且骂我一句:贼种,活该。这一刻他丝毫没有留情,和四十几年后我因车祸左小腿骨医院手术台时的表现有着天壤之别。他的巴掌痕迹在我的脸上保留了足足一周。

然而,四十几年后,老泪纵横的我爹拉住主治大夫小臭梓贤良的手说,老侄子,你贤文哥他怕疼,等会儿你给他接腿时,下手可得轻点儿啊。小臭一听笑了,安慰我爹道,放心吧,大爷,等会儿我给我哥实施全身麻醉,一点儿也不让他疼。我爹这才擦了擦眼说,都说你比你爹手艺好,俺相信你。

说真的,眼下医疗技术就是高超,小时候我在老臭的板床上疼得不顾羞耻地高声叫骂,现如今我躺在济世骨科的无影灯下,跟小臭说着说着就睡着了,直到醒来后也几乎没感到疼痛。即便麻药失去效力后,还有镇痛泵及其他药物维持,让伤者减轻了不少痛苦。

老臭为我做好“手术”后,在我的哭声中抓了一把用黑纸裹着的自制药丸,递给了我泪流满面的娘,说,一次一个,一天三次,啥时不疼了就不吃了。记住,给孩子熬点儿骨头汤喝。我爹喘了口气,依然黑着脸问,文正,多少钱?老臭说,一块二,夹板两毛,纱布两毛,药丸子八毛。

一块二?我爹当时打了个问号,也不知是嫌少还是嫌多。不管为啥,这一块二让他记了四十几年。不然那次从小臭那里出院后,他不会见人就唠叨了。接个腿就要四五万块,吃人啊!老臭当年给我儿子接胳膊,才要一块二呢!这小臭的手艺也跟老臭差远了。人家老臭当年也就是摸摸捏捏,就把胳膊给接好了,一丝后遗症也没留下。可这小臭做过彩超,又做CT,下管子,上监控,末了还把腿上的皮给扒开了,上了几块进口的钢板,这哪是一心救人,明摆着坑人的钱嘛!

人人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还不到俩月老臭就为我去掉了夹板。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胳膊,对我娘说,小孩子骨头长得快,没事了。然后又嘱咐我道,贤文啊,以后切莫再做那小偷小摸的事了,胳膊骨摔断了,老师能给你接上,脊梁骨被大家伙戳断了,俺可治不了。老臭的话是沉着脸说的,让我立即想到了“羞耻”二字。

这个该死的老臭!小孩家,摸个青瓜梨枣的,至于说这么难听吗?我娘回到家里就骂上了。

人家又没恶意,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我爹这一生总觉得娘没肚量。

说着几年过去了,老臭也像传说中的他爹一样成了闻名一方的骨科医生,隔不了两三天就会有新伤员登门求医。老臭确实忙不过来了,于是想要小臭成为他的帮手。可小臭说啥不干。小臭反问老臭,是你无私奉献重要,还是我考大学重要?一月挣那仨核桃俩枣,连一家人吃饭穿衣都裹不住,丢人不?小臭说这句话时,正好被找他进城上学的我撞上。看到老师红如下蛋母鸡冠子的脸,我照着小臭的腰里捅了一拳。直到我拉着小臭出了院子,才听到老臭的答言:争似莲花峰下客,栽成红杏上青天。乳臭未干,你懂个啥?在当时来说,老臭吟的这句诗我和小臭听不太懂,可我知道这是他家堂屋里挂的一副对联的内容,而且我还知道这副对联是我家西邻小凤大娘写的,她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可是十里八村找不到的。

小臭算是有志气的人。我们高中毕业那年,他没能考上大学,可连续复读两年后总算被一所省内的中医学院录取了。再医院进修了两年骨科专业。老臭慢慢地不再想望儿子当助手了,医院,并在几年后成了那儿的主治大夫。有一天我问小臭,贤良,人家医院,是沾了你爹名誉的光,是这样吗?没想到小臭哼了一声道,是吗?嘴长在人家脸上,随他们说去呗。那样子是嗤之以鼻连带不以为然。

关于老臭和小臭父子不和的传说还真不少,虽然故事不统一,但缘由几乎是一样的,归纳起来就一点:老臭的红杏骨科名播遐迩,医院因之“客源”受限,院领导指示梓贤良规劝其父,或终止无证行医,或去市院坐诊。结果儿子被老子一顿臭骂赶出了门。不久,老臭的一名年轻患者将老臭的红杏骨科登上了省报,从此医院再没找过麻烦。

将老臭登上省报的那位年轻患者是个姑娘。这个姑娘在这天上午出现在烟柳渡关瑷大桥工地时,村里的几位干部谁看谁觉眼熟,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姓甚名谁,是哪儿人。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像是桑王村的,可桑王村的桑半仙与桑湖州都没能辨认出是谁家的孩子。于是我问姑娘,你是哪儿人?这大热天的来我们烟柳渡干啥?

姑娘向上推推眼镜,瞅瞅我,用普通话回我道,老家人,怎么?不可以回来看看吗?

可以,可以。我若有所悟。既是老家人,请问姑娘父母是谁?

大叔,见了陌生人,问那么清干吗?姑娘说到这儿,卖了一个高傲的眼神。正是这一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喔,好厉害的一张嘴!你不告诉我也罢,反正我看出你是谁了。

我也看出你是谁了。村支书贤文叔,对吧?

厉害!我有点儿惊讶,可我能想象出她的判断的来源。你姓桑,是……

嘘,看透不说透,才是好朋友。贤文叔,替我保密哟。

我点点头说,好吧。我知道姑娘让我这么做的用意。这恐怕不完全是她一个孩子的意思。于是一个矮矮的影子在我的眼前慢慢幻化成了一棵家乡的树。人人都有不愿示人的隐私或者是秘密,我必须给予尊重。

小姑娘家家的,我很快套出了她乐意示人的东西。她叫桑姝,是同济大学桥梁专业的博士研究生,这座古今融合的关瑷大桥就是她设计的。她这次趁着暑假回老家有两层意思:一是现场监造,二是现场调研修正。我被她精益求精的精神所打动,随即为她安排了吃住。然而,工程承包商对桑博士的到来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高兴,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像是某行政单位的领导迎接监察委的工作组一般。但那位经理还是给她拿来了一身崭新的工作服与一个安全帽。

没想到,村会计桑半仙对村班子成员夸口说,我观这个女博士天生不是那干活受累的命,你们等着看,最多三天,她就会走人。

果不其然,第三天上午她的右胳膊就被一个工人用钢管碰伤了。工程经理将桑博医院,被我拦下了。我说,我们村有骨科先生,先请他摸摸有没有骨折。到了红杏骨科,老臭没敢怠慢,将他那近乎枯树枝一般的手放到了桑博士的受伤处。桑博士虽然嗷嗷叫了几声,可直至现在还没掉下一颗眼泪,这不能不让我汗颜。老臭长有褐斑的白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轻松:万幸,只是有裂纹,没断掉。姑娘,你愿让俺治吗?如果愿意,俺实话告诉你,俺的短处是,没有那些先进设备,也不用麻药,上夹板期间会有点儿疼;好处是,俺不给你开刀上钢板,所以今后也无须做那二次手术取钢板。老臭的和蔼中不失严肃。爷爷,我就让您治,动手吧。桑博士说着,掏出自己的手绢塞进了嘴里。我的一颗泪一时没能闸住,滴到了老臭的手上。老臭根本没抬眼皮瞅我。应该,我不配。我感到了自己的轻。

爷爷,多少钱?谁也没想到,桑博士一下板床便是这句话。

两块夹板十块,两卷纱布六块,十盒活血消肿接骨丸一百块,总共一百一十六块。嘿,如今啥都涨价了,没办法。

就这么一点儿钱?桑博士的吃惊一定压过了她的疼痛,不然她的眼睛不会睁得那么大。

你家有钱是吧?加一千!老臭来了气。

爷爷是个没铜臭的人,加两千我也不嫌多。桑博士说着真的掏出一沓钱,数也没数就交到了老臭手里。

气正骨自正。骨正之人,不医也正。你的钱老朽分文不收!贤文,背她上车走吧。老臭将钱塞回去,摆手撵人了。不过我看得出桑博士的表现真真感动了他。

也不知为啥,这一刻我的耳畔竟回响起了小臭在病床前征求我意见时的那些话:贤文哥,还是用那进口的钢板吧,不就是多花一万多块钱吗?我敢保证,今后逢上阴雨天不会出现疼痒。另外,我再给你请个省城的著名骨科专家,给你亲自做手术,多出的六千块出诊费,我想办法给你均摊到治疗费用里,反正那个车主买了全险,花多少都由保险公司出。你想咋的就咋的吧,我都快疼死了,你别再废……话了好不好?我怒斥他,就差像小时候骂老臭那样骂他了。

桑博士当晚就被一辆黑色小轿车拉走了。第四天早饭后大家伙来到工地时,桑半仙正要炫耀自己的相面才能,没想到那辆黑色轿车又回来了。车上下来了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士,另一个就是桑博士。中年男士对前来迎接的大桥工程经理说,老板要你回去,这个项目由我接管了。经理的脸当即成了土灰色。我将桑博士领到一边,小声问她咋回事。桑答,此人心术不正,利欲熏心,我让老爸把他开了。莫非你怀疑自己的胳膊是他……我好不惊讶。小姑娘只是“嘘”了一声,未做回答。这还是个丫头片子吗?我真该刮目了。

贤文叔,有人想捐资五百万,扩建红杏骨科。您觉得咋样?桑博士转移了话题。

大好事啊!捐资人莫非还是你……

桑博士立马将食指竖到了唇边。我随即会意。

您是不是先去找找老医生,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应该,还是博士想得周到。我嘴里这样说,心里想,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老臭他哪有不应的道理。谁承想,我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待我陈述完了来意,老臭只是思索了片刻,便微笑着回答了我。名,非我所欲也;利,亦非我所欲也。既不图名利,扩之何用?捐资者虽出于善意,然必陷我于不仁不义。何故?院扩需增人,增人需增收,增收必刮民,刮民必怀恶。难道老朽临死了还要将“老臭”之号坐实了不成?贤文啊,为师言虽粗,理通也。我无言以对。

不可理喻也!我实言回复后,又加上了一句。可人家女博士只是耸了耸肩,潇洒得如那西方的绅士一般。

后来我总算遇到了与老师沟通的机会。那是关瑷大桥落成后的一个春日的清晨,我站在桥面上,先是欣赏了一遍烟柳、碧水、沙鸥与野鸭,随后目光落在了那只被曹仁拖至半坡的摆渡了几十年的木船上。绿茵茵的坡地上,木船像一个被遗弃的老者,静静地躺在那儿,回忆着已逝的岁月。忽然一声轻轻的咳嗽,让我收回了目光。是老臭从桥北拄着一根拐棍过来了,原本雪白的头发被晨光染成了杏黄。我赶忙迎了上去。

您来了。这一刻我真不知道是喊老师还是喊叔好。想不到老臭竟然回了一声“支书早”,让我的脸一时间火烧火燎一般。

孩子们终于不需坐船了。老臭伸伸懒腰,而后做了一个深呼吸道,听说这座关瑷大桥是位化名“桑王孙”的人捐建的。如此通悟贤达之人,吾辈之师也!可惜无缘相见啊。

我想,这位桑王孙也许是您先前的一个学生。我说。

何以见得?老臭那与年龄不相称的红光焕发的脸上现出了些许惊讶,这与小臭那几乎永远的疲惫表情成了鲜明对比。

于是,我向他做了如下推理:首先,此人既然化名桑王孙,证明他是桑王村人;其二,在我们桑梓村,能挣上亿资产的人,应该有五六十岁了,只要是这个年龄段的,就有可能是您的学生;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两千万建桥款,是桑王孙让他的手下在我们为关瑷校长逝世三周年举办的纪念会上现场捐献的,这证明,桑王孙也是关瑷先生早年的学生,所以说他也应该是您的学生。

听说你能写小说,怪不得这么善做推理。

老师谬奖。可是,叔,侄儿有个疑问在心里藏了几十年,如今不知当问不当问。

老朽行将就木之人,已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了。请讲。

当年的那节作文课上,关瑷校长因不满您向学生传授“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教学观念,批评了您,致使您赌气辞职务农。敢问,您恨过她吗?

一定是我的问题太出乎他的意料,让老臭许久没能说出话来。我正要说声“对不起”,他开了口。

恨过。可很快就过去了。关瑷校长近乎完人,她是对的,我梓文正甘拜下风。

老臭的话同样在我的意料之外,让我瞬间没话可接了。

这座既可双向通车又有遮阳避雨之功能的仿古大桥,是专门请那大设计院设计的吧?老师读出了学生的窘态,旋即将话题转移了。

叔,您一定想不到,它的设计者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谁呀?

去年那位在工地上伤了胳膊的女博士。

是她?后生可畏呀。她一定也是咱这烟柳渡边的孩子,不然不会这么懂咱们桑梓人的心思。

毕竟九十岁的人了,阅人之经验,非我一个不入流的小小作家可比。见我不说话了,老师道了句“该回家吃早饭了”,转身要往回走。我忽然起了上前搀扶的念头,谁知还没实施就被老人挥手止住了。是啊,这一身仙风道骨,还需劳烦尔等俗人吗?一种自卑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我赶忙移开目光,却看到了喜欢在渡边晨练的桑半仙。

俺给咱们的老臭先生相过面了,阳寿九十一,命丧女人之手。这回俺若是看走了眼,从此金盆洗手,再不言阴阳之事。不知为啥,这一刻猛然间想起了桑半仙多年前说过的话。大睁着两眼瞎胡诌!谁不知道老臭叔是那不近女色之人?我当着村委全体成员的面反驳了他。估计整个梓王村的人没有谁不相信老臭的节操。他五十丧妻,从此没再续娶。不仅如此,他一次也没让媒人踏进过他家的门槛。

一次,妇联主任胡拉拉在村室里讲了一个据她自己讲是亲眼所见的事。因为这女人平时爱讲酸段子活跃气氛,大家没谁打断她。她说,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俺嫁到你们梓王村还不到一年。记得是刚吃过午饭,俺爬到西厢房上晾晒小辣椒,不料正好看到桑王村的寡妇付清莲走进了西院老臭家的门。你有啥事?老臭正在院子里晾晒他的中草药,并没有往屋里让她。梓先生,俺有话想给你说,咱们进屋呗。付清莲扭扭捏捏地低声回道,一张脸红得像那刚开的杏花。俺当时就想,有戏看。于是立刻趴下了身子,以防被他们发现了,大家都难堪。见老臭没动,付清莲拽了拽老臭的衣襟。有话就说,别拉拉扯扯的!老臭像是急了,霍地站了起来。您和……俺都是单身,咱们就一起……付清莲说到这儿,转身捂上了脸。弄清人家的来意后,老臭竟转怒为笑了。他低低咳嗽了一声对付清莲说,大妹子,不瞒您说,俺老伴死后,俺专门跑到了五台山,请那老和尚给俺看看是否还能续娶。你猜人家说啥?施主,你天生克妻的命,娶多少,就克死多少,不会与任何一个女人白头偕老。从头至尾十分钟没过,付清莲狠狠地瞪了老臭一眼,悻悻地走了。嘿!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老臭,肯定那地方有毛病,不然咋会不吃这送到嘴边的嫩肉?要知道他这会儿已是花甲之年了,人家付清莲小他十好几岁呢。这是大家听过的唯一一个让胡拉拉丧气的段子。

十天前,我爹患了流行性感冒。按照往常经验,他只是服了点儿普通感冒药,结果越来越严重了。你们知道,医院没设其他科室,只得医院。老臭被抬进重症监护室的那个下午,守候在门外的小臭一边抽烟一边给前来探望的村委成员讲述。本来我是想靠关系给他老人家弄个单人病房的,可由于这次流行性感冒是爆发式的,医院的走廊里都塞满了病号,无奈只得进了一个四人间。

你知道的,贤文哥,我爹他虽说九十一了,可身体还算不错。吊瓶才挂两天,病情就已经控制住了。午饭时,他一口气吃下了一碗杂面条,随后便要求出院。我跟他说,还是再住两天吧,流行性感冒不同于普通感冒,不完全治愈就出院,有可能复发,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人。我爹一贯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没想到这次竟然从了我的意见。可是老天爷啊,他要是还像以前那样不听我的该多好啊……小臭说到这里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全然忘了那院长的身份。

那个该死的粗心的丫头片子,怎么会把吊瓶上的辛文正看成了梓文正啊!要是我们院的护士,哪会出这么低级的错误啊?

原来是这样!我与大家面面相觑。这会儿,我从桑半仙的眼睛里读出了另一层意思。这层意思虽说不是洋洋得意,但是里面确实含有丝丝得意的成分。我即刻明白了。于是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巧合,还是这世间人的命运真的都有定数?我不胜惊讶。如果说人之命天注定,可那大地震、泥石流之结果又该做何解释呢?成千上万无辜生灵总不该都是一个定数吧?但愿老臭先生能够逃过这一劫,莫要给桑半仙这张乌鸦嘴言中了。

我正默默地为老师祈祷,监护室的医生出来通知小臭探视了。医生说,老先生看是不行了,见最后一面吧。我也跟了进去。

老师微闭着双眼,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本来就白的脸此刻已经成了一张无光的旧纸。我们还没站定,老师就伸出了两只同样如纸一般的手,拉住了我和他的儿子。宛若游丝的声音从那几乎枯成两张皮的嘴里发了出来,贤良,俺只有一个要求。说吧,爹,儿一定答应你。小臭的泪哗地流了出来。俺死后,你一定要照顾好院子里的那棵香白杏。它也老了,千万别让虫蛀了。俺知道了,您就放心吧。小臭将他爹的左手捂到了自己脸上。贤文啊。老师想将脸转向我,但没能转动。哎,老师。我酸着眼握紧了他除了骨感还是骨感的右手。孩子,俺对你有个请求,俺想葬在烟柳渡的北岸,到了那边好给对岸的关瑷先生道个歉,可以吗?当然可以,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一瞬间,脸上回光返照现出了杏花初绽般的微笑,微笑虽短,但让我嗅出了一缕特别熟悉的春天的清香。

老师的殡日到了,我将撰写好的挽联挂到了灵棚的两边:三尺讲台传道授业桃李芬芳,四合农院悬壶济世杏林春满。小臭看后道,谢谢,来日请你喝窖藏三十年的小鹤仙。

正午,伴随着声声唢呐,老臭梓文正的灵柩被十几个青壮汉子从堂屋里抬了出来。扛着招魂幡的小臭,在大总的指示下,一边哭一边给执事的乡亲磕头行礼。汉子们听从这大总的口令,将棺木抬得稳稳的,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卖力与上心过。猛然间,我吃惊地发现,头上顶孝布的人远远超过了老臭家应有的亲戚。咋回事?我一时没明白过来,回头问身后的桑半仙。俺看,这些多出来的,都是找老臭先生接过骨的人。桑半仙回我。好在大丧的三天里这张乌鸦嘴没提起他几年前给老师相面的事,否则我定骂他个狗血喷头。我是不是也该戴上孝帽?我问自己。看来世人都比我知道感恩。

我正暗自感叹,忽地一阵风过,将半树灼灼杏花洒落到了行至树下的棺木盖之上。

是春风有意,还是杏树有心?我惊呆了片刻,忙掏出手绢擦了把眼,朝前面的送葬队伍追了去。

数月后一天,外出考察扶贫项目归来的我,猛然间发现老臭家院子里的那棵百年香白杏树没了。惊诧过后,忙向邻居打听。邻居说,是小臭找来一帮人和一辆大吊车,将那棵杏树挪到城里他的济世医院去了。还说,杏树一吊上车就挂了吊瓶,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给一棵老树打针。

我的嘴久久没能合上。当“移栽”已经成了小臭的选择,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祝福那棵百年香杏了。

作者简介:

李广贤,河南柘城人,河南省作协会员,商丘市中短篇小说学会副会长,曾经做过高中教师与村主任。先后在《人民文学》(增刊)《莽原》《天津文学》《北方文学》《大观》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古渡叉神》获首届师陀小说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咸淡之间》,长篇小说《柘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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