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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女法医之尸体加工厂黛西连载三

阳光穿过厚厚的玻璃窗,温暖地洒在王亚楠脸上,总算驱赶走了一点初冬的寒意。她看着面前笔记本上的一行行字,心里酝酿着过一会儿该如何面对那即将到来的一场硬仗。

手机铃声突兀地划破会见室的宁静气氛,整个房间里只有王亚楠一个人。她之所以把会面地点定在会见室,而不是隔壁的审讯室,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要见的人一进门就陷入戒备中。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糟透了。电话是老李打来的,通知她说已经把人接到,马上就上楼了。

挂上电话没多久,老李就带着田军出现在会见室门口。再次把他请到公安局来,理由就是协助配合调查。王亚楠很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近五旬的中年男人,是打开这宗杀人案的唯一突破口。

“进来坐吧。”王亚楠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我们只是谈谈,没别的。你不用紧张,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衣着讲究的田军这次却显得很随意,一顶蓝色无檐便帽,上身罩了一件灰色运动衫,松松垮垮的裤子是棕色的,脚上套了双跑鞋。脸上的胡子显然几天都没刮了,身上散发出的并不是第一次见面时所闻到的淡淡男用古龙香水味,而是难闻的汗臭味。王亚楠有点吃惊,几天不见,这截然不同的装扮使得本来略显年轻的田军一下比实际年龄还要老很多,他看起来不像个画家,倒像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流浪汉。

老李走到王亚楠身边坐下,而田军则有些不情愿地坐在他们对面。

“你是在哪儿找到他的?”王亚楠忍不住侧身对老李压低嗓门耳语道。

“在他家的画室里。”

王亚楠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才过去几天,田军的生活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突然之间改变这么大?她向前靠了一点,手肘平放在光滑的桌面上:“田先生,我们今天请你来,有些情况想让你知道一下。”

田军撇了撇嘴:“我跟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我没有杀段玲,我们是自由恋爱。”

“段玲怀孕了,你知道吗?”王亚楠不动声色地看着田军的脸,到今天为止,这消息她还是第一次告诉田军。

“怀孕?你别胡说了!”田军笑出了声,“她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再就是逛街买东西,根本就不会定下心来做一个母亲。”

王亚楠注意到田军说“母亲”两个字时,口气突然变了,变得有些痛苦,她伸手递给田军一张法医尸检报告的复印件:“我没骗你,这是我们法医室主任亲自开具的尸检报告,段玲被害前被证实已经怀有身孕。我想这个孩子应该就是你的,虽然我们在段玲身上发现的人体胚胎绒毛细胞的DNA并不完整,但用来和你的DNA比对足够了,你应该知道什么是DNA吧?”

田军没吭声,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桌上放着的这张薄纸,仿佛这件事情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王亚楠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老李,老李皱起眉头:“我说田军,人家小姑娘跟了你这么长时间,整整三年啊,就算人不是你杀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呢,难道你就真的不痛心?她怀孕那段时间就在你身边,我查过燕子矶别墅的进出安保记录,证实段玲根本就没有自己单独外出过,每次都是你带她进出。她不会开车,也没人来找C区8号别墅里住的人。如今一尸两命啊!我想情况你应该最清楚不过的。对了,我本来还不想说,今天来你家之前,我和你们那片区的计生委交流了情况,得知你一直想要个孩子,连准生证明都打好了。但你老婆安茹因为三年半前的车祸失去生育能力,所以你在车祸后没多久就包养了段玲,田军,你年纪也不小了,既然做了怎么就不承认?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

听到这儿,田军的脸突然抽搐起来,他握紧双拳,发泄般地在屋里大吼,眼前的一幕让王亚楠和老李吓了一跳,老李刚想上前阻止,王亚楠却轻轻摇头示意他别管。

田军叫着吼着,像极了一个垂死挣扎的人,渐渐地,他的眼泪慢慢滚落,最终瘫软在椅子上,双手掩面轻轻啜泣,嘴里时不时地还反复念叨着:“孩子……孩子……”

“田军,我们知道你没杀段玲和她母亲李爱珠,但你知道真相,我们也相信你是真心爱段玲的。所以,我们希望你能帮助我们找到凶手。”王亚楠说,“你是什么时候见到段玲母亲的?”

田军突然停止啜泣,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缓缓说出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不,警察同志,你们别再问了,是我害了段玲,我就是凶手,两个人都是我杀的。没有别人,都是我自己干的,和别人没关系,你们抓我吧。”

章桐听到王亚楠说田军已经认罪,她立刻摇头:“这不可能,田军肯定是在替他老婆背黑锅!”

“你为什么这么说?”王亚楠伸手摁下电梯的上行键,回头问道。此刻,两人接到通知正准备赶去五楼参加案情汇报会议。

“安茹肯定参与了这个案件,我后来又仔细查看了李爱珠最后出现时的监控录像,用电脑记录下那名嫌疑人的行走轨迹点。串联起来后,我做了一个模拟的电脑假人,经过和正常人的电脑行走轨迹相对比,明显看出这个电脑假人的髋关节有陈旧性病变所导致的跛行。患这种病的人,基本有三种原因,一是结核性疾病,现在已经很少见;二是股骨头无菌坏死,一般都是在骨肿瘤初期;第三就是车祸导致下肢瘫痪,长期卧床后形成的关节屈曲畸形。而在这个案件中,安茹符合第三个原因。”

“得这种病的人行动不会受到限制吗?比如说开车杀人抛尸之类的?”王亚楠抬起头看着章桐。

“受损的只是股髋关节部位,别的没有大碍。亚楠,还是那句话,我要查看安茹的MRI影像资料,没有被篡改的那种。你明白吗?这样才能真正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在演戏。”

王亚楠尴尬地转过头:“你就别老想着看什么影像资料了,李局没有同意我的申请,他说证据不足,如果继续强制实施的话……你也知道现在社会的舆论监督太厉害,安茹又是个残疾人,比较敏感。算了吧,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听了这话,章桐没吭声。就在这时,电梯门打开了,王亚楠率先走出电梯,向会议室所在的方向走去,章桐紧紧跟在后面。

开完会已经是中午十一点多,这是吃午饭的时间。排在食堂队伍里等待打饭时,王亚楠注意到前面的章桐刻意多拿了一份红烧猪蹄,不禁皱眉说:“你不会打算增肥了吧?”

章桐耸耸肩:“这是给馒头拿的,宠物店都不愿寄养它,没办法,我只能把它放在家里。你想,我又没时间为它做饭,只能在单位食堂多拿点儿肉,把吃剩的骨头带回去给它当奖励。”

“它是被你宠坏了!对了,你现在还有时间出去遛狗吗?”上次章桐住院,王亚楠曾自告奋勇暂时照顾馒头,结果这只精力极度旺盛的金毛犬每天跑个不停,遛得王亚楠连换衣服上床睡觉的力气都快没了。

章桐划过饭卡后,走到靠窗的地方找个座位坐下,放下手中的托盘说:“我在外面忙了一天,它在家里睡了一整天,我当然斗不过它。可是不遛又不行,所以现在天天几乎都是它在遛我,我哪怕闭着眼睛走都没事。”

“你就不怕它把你拽到河里去?”

章桐骄傲地说:“馒头就这点好,只要出去遛,我叫它慢点走,它就乖乖地带着我在马路上散步,从来都不乱跑。我看,它对得起那当导盲犬老爸留给它的遗传基因。”

王亚楠实在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那不叫遛狗,叫梦游!天天回家都已经快半夜,稀里糊涂被狗牵着满大街乱逛,不叫梦游叫什么?”

章桐翻了个白眼,赶紧换个话题:“亚楠,你想好下一步怎么做了吗?”

“放心吧。”说是这么说,王亚楠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田军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而她目前手头所掌握的证据也少得可怜,根本没办法直接指向安茹。光凭猜测不能抓人。想到这儿,她有点儿沮丧。

“那你有没有找到一直给安茹治病的那个医生?”章桐问,“我看过他的医嘱记录,但我没办法辨认出他的签名,只知道是天长医院的,我想找这个人谈谈。”

王亚楠点点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饭后王亚楠回到办公室,进门就遇到了二队队长卢天浩。

“王队,我正要找你,值班员说你吃饭去了。”

“怎么,你那边电信部门查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王亚楠问道。

卢天浩点点头,伸手递给王亚楠一张查询报告单,上面列了好几个电话,其中三个被黄色荧光笔勾勒出来:×××××××8,×××××××0,×××××××9。

“第一和第二个号码我们已经查到机主,排除了嫌疑,而第三个号码属于一个不记名的手机卡,我打过去很多次,对方都显示关机。而这个号码通话的时间最接近案发时间,是凌晨一点十八分,通话时长为三分零七秒。”

“这些号码都是拨出还是拨入的?”

“都是拨入那个地区的。”

“被叫电话的号码呢?查到了吗?”

“查不到,转接基站只对主叫号码进行记录。”

“那你马上申请对第三个号码进行追踪,它虽然一直关机,但GPS肯定处于启动状态,这是电信部门强制安装的。我听治安大队老丁他们提起过,从零五年开始手机盗窃案逐渐增多,所以那年政府发了文,从零六年之后,所有本市售出的手机都要强制安装GPS软件,只要手机处于开机状态,就能通过号码查到机主所在的位置,但监控还是要电信和公安部门联合操作。但愿这个手机是零六年以后买的,你马上去办这件事,找到这个人,越快越好。”

卢天浩点点头,转身离开王亚楠办公室。

王亚楠打开电脑,找到三队上次发给自己的殡仪馆监控录像,她已经不止一遍地查看这段视频了,可每次似乎都没法真正解开心中的疑问。截屏中的男司机戴着棒球帽,大半张脸几乎都被掩盖住,即使监控录像再清晰,想看清楚这张脸的具体长相也不太可能。她又调出那段视频,因为是每隔三秒钟进行的间隔性拍摄,所以画面有些许停顿。王亚楠仔细查看着画面中那神秘司机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个步骤,开车门、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搬运尸体、关车门……

突然王亚楠愣住了,她迅速按下倒播键,让画面停在男司机站在汽车左后视镜的那个角度,然后再暂停。目测过去,画面中的人比身边擦肩而过的汽车左后视镜高出约七十厘米,而一般汽车后视镜离地面的高度为一米一左右,那么,也就是说这个男司机的身高在大约一米八上下,误差不会超过五厘米。王亚楠掏出手机,摁下老李的号码快拨键,接通后不等对方开口就问:“田军身高多少?”

“比我矮点儿,我一米七七,他差我五六厘米,所以我想他应该是一米七一到一米七零左右吧,怎么了王队?”

“我想,我们的案件里确实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燕子矶别墅,是整个天长市最高档的别墅区,占地面积不小。站在大门口朝里望去,几乎一眼看不到尽头。此起彼伏的巴洛克式乡间别墅群,俨然就是一副宁静安乐的田园风光,而有幸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不用为钱发愁的人。

王亚楠老远就看到门口保安岗亭里那张严肃的脸,自从有了上次碰壁经历以后,她早早就把相关证件准备好了。

所幸的是这次并没有上次那样麻烦,或许是小区保安队的领导出面特意叮嘱过的缘故,除了保安队队长不停地再三提醒,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在别墅区中拉响警笛之外,其他登记事项倒是一帆风顺。

正在这时,王亚楠注意到有个年轻男子正从保安室里间屋走出来,垂头丧气的模样,手里抱着个纸箱子,里面装满乱七八糟的个人用品。年轻男子把纸箱直接搬到在门口角落停放着的一辆摩托车上,随即发动车子,离开别墅区大门。

王亚楠抬头问身边的保安队长:“你们这是开除人吗?”

胖胖的保安队长微微叹了口气:“早就开除了,今天是来结账要工资的。这小伙子人不错,就是心太软,把不该放进去的人随随便便放进别墅区,结果遭到住户投诉。这不,好好的饭碗丢了,现在这社会,想正儿八经地找到一份像我们这样工资待遇都不错的工作真难啊!”

王亚楠心里不由得一动:“他把谁放进去了?”

保安队长摇了摇头:“不太清楚,听说是个要饭的乞丐,是上头直接把他开除的。”

身后传来老李摁喇叭的声音,王亚楠赶紧打了个招呼回到车上,老李顺利地把警车开进别墅区。

“老李,刚才那保安队长说他手下有个保安前几天把一个乞丐随便放进别墅区,我怀疑就是李爱珠。等回去的时候我们好好查查别墅区监控录像,看到底是哪天发生的事情。”

老李点点头:“没问题。”

眼见田军家所在的A区7号别墅就在眼前,王亚楠的手机突然传来短信提示音。在老李把警车拐上别墅前停车道的间隙,王亚楠低头查看短信,没一会儿她立刻提醒身边的老李:“卢天浩发来短信,说经过电信部门的定位,第三个号码现在显示就在这个别墅区。”

“那不就意味着……”老李没有继续说下去,目光停在停车道上一辆黑色轿车上,由于是侧面看,他清楚地看到了车头标志——奔跑着的美洲虎。

“王队,我想我们找到了段玲同学王蓓曾经提到过的那辆车!”他摁下手刹,伸手指着前面停车道上的车,“它的车头是个奔跑着的美洲虎,看上去和猎豹相似,这是一辆进口的捷豹,我们天长市并不多见,要好几百万呢,而它的车型和宾利乍一看差不多。”

“你把车开过去,停在那辆车的屁股后面,堵住退路,我们要好好会会这辆车的主人。”

安茹是个身材干瘦的女人。王亚楠心想,要是没有三年半前那场车祸,眼前坐在轮椅上的这个年轻女人应该是容光焕发、风采照人的。她的生活中什么都不缺,爱自己的男人、花不完的钱、高档别墅,当然还有全套进口欧美家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房间女主人的品位与众不同和生活的优越感。可惜,老天爷似乎给安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从车祸发生的那一刻起,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安茹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副空壳。此刻,王亚楠在这个女人的眼中看到一片茫然和死寂。

安茹对于王亚楠和老李的突然到访并不吃惊,她冷冰冰地支走保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就头也不回地径直把电动轮椅开进书房。看她那熟练操作自动轮椅的一连串动作,可见这个女人在轮椅上已经坐了很长时间。王亚楠注意到她双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红黑相间的格子毛毯,就想到了临来时章桐的一再叮嘱,于是情不自禁地又多看了一眼安茹放在轮椅踏板上那似乎毫无生气的双腿。

上次来是在田军的画室,这次安茹并没有再在田军紧锁着的画室门口逗留,而是来到旁边的书房。

王亚楠一抬头,冷不丁看见有个上身穿浅灰色毛衣,下穿灯芯绒长裤,身材瘦弱,面容又有些苍白的年轻男人正悠闲地坐在书房的摇椅上看书。

“这位是?……”

“我弟弟,安再轩。”

“门口那辆车是他的吗?”老李随口问道,“真不好意思,我把车停在它后面了。”

“是我的车,”安再轩坦然地站起来,他走到安茹轮椅旁边,弯下腰对她柔声说,“姐姐,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不用,安先生请坐,既然来了,我们也想和你谈谈。”王亚楠在沙发上坐下来,伸手指了指安再轩刚才坐过的摇椅。

见此情景,安再轩微微一笑:“警官,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事要谈。再说学院里有事,我本来也不打算过多停留。”

“就几句话,”此时的王亚楠早就胸有成竹,她看到安再轩的身高正好略高于旁边站着的老李,这样一来,他的身高就很接近殡仪馆那段监控录像中所显示的司机身高,“只是警方正常的办案程序而已。你不用担心,不会误了你的工作。你姐夫田军现在已经向我们警方供述了杀人抛尸的所有经过,但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希望你们家属能配合我们工作的进一步开展。”

王亚楠注意到安茹朝安再轩点点头,安再轩就回到摇椅边重新坐下来,她心里不由得一动,显然,眼前的这个年轻小伙子非常听姐姐的话,毫不夸张地说,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警官,你尽管问吧。”安茹挑了挑眉毛,声音平淡得如一条直线。而田军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似乎与安茹没有任何关系,她并不关心自己的丈夫。

“安先生,请问你目前的工作单位是哪里?”

“市医学院,我是一名讲师。”

“哦?”王亚楠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那请问你具体是教哪个专业的?我同学也在里面教书,太巧了,可能你们还认识。”

听着王亚楠像模像样地拉家常般的问话,老李不得不佩服这位顶头上司很会编故事。

“是吗?我今年刚分配过去,认识的人并不多,我在临床医学专业工作。”安再轩回答。正在这时,安再轩随身带着的手机响起来,他表示歉意后就快步走出书房去接听电话。

王亚楠皱了皱眉,她注意到安再轩拿手机的那只手上布满水泡和皮疹,有的地方还有轻微破皮的迹象,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感染了。

“警官,我先生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他是被冤枉的,你们肯定弄错了。我已经准备请律师,我行动不便,请你们尽早给我一个答复。”安茹冷冷地问。

老李清了清嗓子:“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警察不会随便冤枉人,我们办案是讲证据的。再说我们只是对田军进行了一些例行询问,他就承认了与那两起杀人案件有关,并没有人逼迫他,所以我们现在要对他依法进行审查。有什么消息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放心吧。”

趁坐在轮椅里的安茹不注意,王亚楠迅速地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推给身边的老李。老李瞄了一眼,很快明白了王亚楠的用意,他缓缓把右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然后迅速地按下一串号码,他并没有急着接通,只是耐心地等待。

“我先生承认了?他怎么会这么做?不,这不可能,肯定是你们逼他的!”安茹的情绪渐渐激动了起来。

王亚楠皱起双眉,严肃地说:“安茹,你不能凭空猜测,警方办案是有原则的,请注意你的言辞!”

“那他为什么要承认他没做过的事?他平时连杀鸡都不敢看,还敢杀人?笑话!”安茹的脸上充满不屑一顾的神色。

正在这时,安再轩回到书房:“实在很抱歉,我要回学院了,一个小时后还有课,姐姐,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说着他向王亚楠和老李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书房。老李说:“我这就给你移车去。”紧随其后也走出书房。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拘留所探视?”王亚楠突然问。

安茹愣了一下,随即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我先生是无辜的,我相信他没杀人。很快就会真相大白,我没必要去看他,他自己会回家的。再说我坐在轮椅里,进出也不方便。”

王亚楠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安茹,然后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一边继续想着问题来拖住安茹,一边紧紧盯着窗外停车道上的一举一动。

老李把车移开后,并没有急着马上下车,他坐在警车里,看着安再轩开着捷豹车开出停车道的一刹那,他暗暗按下手机呼出键,从开着的车窗里,他清晰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电话铃声,而这个铃声就是从擦肩而过的安再轩捷豹车里传出的。老李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迅速挂断了电话。

王亚楠字条上的那句话说得很清楚——趁手机还开机,证实号码!

从保安室出来,王亚楠的收获并不理想,监控录像三天一换,记录本上只有“乞丐”两个字,投诉住户是保密的,不能留档,而那个被开除的保安手机也欠费停机,没有可用的联络方式。

王亚楠懊恼地钻进警车,抱怨道:“这些人说话都是一个版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知道时间是五天前上午发生,我看明明就是害怕丢饭碗!老李,回去的路上拐个弯,我们去交警队事故处理科。”王亚楠一手扶着车门,一边转头对身后的老李说道。

“你是想去查那场车祸?”

“对,我们现在手里就田军这张牌有点用处,而要想让田军开口,就必须卸掉他心里的包袱。田军之所以替他老婆顶杠,很大部分是因为愧疚,我想不是因为包养段玲的事情,症结应该是三年半前那场车祸。而另一方面,我们现在没有证据直接抓安茹,但对于她弟弟安再轩,已经有足够条件可以传唤,回去后就办这件事。”

老李点点头,迅速钻进警车发动引擎。

回到局里后,王亚楠吩咐老李前去申请办理传唤手续。而她则径直来到拘留室,在被移送到看守所之前,田军有四十八小时用来说出真相。王亚楠知道,此刻自己必须帮他一把。

她先把那张监控录像的截屏照片放在田军面前:“我想你应该认识照片中这个人。”

“是我。”田军的目光并没有在照片上过多停留。

“你到现在还在替别人扛?”王亚楠有些生气,“这人比你高了整整七厘米,他是安茹的弟弟安再轩,不是你!自始至终你都很清楚这个案子是谁做的。所以你才会在事发后拿出二十万现金去送给段玲父亲。你一直想弥补心里的愧疚,但你要搞清楚,你真正对不起的不是安茹,而是段玲和她母亲李爱珠,还有无辜的孩子!三条人命啊!三年半前的5月27日,这一天你总该记得吧?”王亚楠又拿出一叠资料,其中有包括交警支队现场处理记录,和撞车后所拍下的现场照片等,逐一放在田军面前。

她说:“你们当时刚从和车祸现场相距医院出来,结婚五年终于成功怀上孩子,你们两个都很兴奋。这些都是你自己当时在交警队做笔录时亲口说的。这本来是件喜事,但是一辆水泥罐装车因为车速过快,转弯时发生侧翻,正好压到你们所乘坐的车辆,惨剧就这么发生了。虽然事故责任认定已经确认水泥罐装车的司机负全责,但这场车祸不光带走了你们的孩子,也永远让安茹当不了母亲。因为当时车是你开的,自然而然,死里逃生的安茹就责怪起你来,而你也无法原谅自己。”

田军默默低下头。

“我相信你当初见到段玲的时候,或许只是因为无法面对没有子嗣的结果,你不忍心离开下肢瘫痪的安茹。但是你又要孩子,所以找到了段玲。可是命运捉弄了你,让你真正爱上了她,对吗?”

田军哭了,眼泪夺眶而出:“我……我对不起她,要不是因为我,她也不会死。”

“你说得没错,你没杀她,但她却是因为你而死!”王亚楠话锋一转,“所以说,你真正对不起的不是安茹,而是段玲!”

田军满面泪痕:“都、都怪我,我没想到她会真愿意怀上我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她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能满足她的各种要求,我给她买最漂亮的衣服、最贵的首饰,我曾经提出过想要个孩子,但她一直没同意,说自己年龄太小,以后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那个时候,我就发现我爱上了她,她不仅漂亮,而且还很单纯、很天真。而我每天回到家,面对的却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和背负着永远都还不清的感情债!我只要一看见她在轮椅上的那双腿,就想哭。”

“所以和段玲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王亚楠轻轻叹了口气,“段玲出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还不说实话,你对得起死去的段玲,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吗?”

“我……我真不知道,警察同志,我也是一时糊涂,都怪我不好!”田军一边说,一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一个朋友叫我去画展剪彩,后来又参加酒会,回到燕子矶后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这个你可以去安保那边落实,他们对进出的车辆都有记录。我先去了C区8号,就是我给段玲租住的地方,我给她买了一条项链,想哄她开心,我每天回家前都会先去她那边。结果等我到别墅的时候,灯开着,门也开着,人却不在了。我找遍整栋别墅,半个人影都没有。我有些发慌,段玲是不是离开我了?可后来又一想,她最喜欢的几套衣服都没拿走,她跟了我三年多,真要走也会留下几句话,可我几乎把别墅翻遍,连个纸条都没找到。我打她手机也是关机。那时候我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肯定发生了。”

“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报警?”

田军苦笑着摇摇头:“我和她的关系是见不了人的。你想,我怎么可能为此而毁了名誉呢?”

王亚楠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张憔悴不堪、略显老态的脸,她突然有种想扇他一巴掌的冲动。

“后来发生的事情呢,你继续说。”

“纸包不住火,我知道我和段玲的事情迟早都会被安茹知道,所以我那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回家找她问问。所以我收拾了一下,把段玲的个人用品都收起来,放在汽车后备箱里,准备第二天处理掉。一个多小时后我离开了C区8号,回到A区自己的家。”

“那个时候家里有人吗?”

“没有,除了保姆在,保姆也说不清我妻子安茹去哪儿了。直到第二天早晨,安茹才被她弟弟送回来。她弟弟说那晚安茹感觉不太舒服,所以打电话叫他送她去看医生。”

“她怎么不叫你?”

“她恨我,很少和我说话,有事情都找她弟弟安再轩。”

“那保姆呢,她还在吗?”王亚楠心里一动。

“很快就被辞退了,安茹说她偷东西,手脚不干净,现在这个才上班没多久。”

“据说你们家经常换保姆,对吗?”

田军沮丧地说:“安茹瘫痪后,整个人都变了,脾气非常不稳定,所以在家里嫌弃保姆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们平均两三个月就要换一个,最少的才干了半个多月就被辞退了。”

“你还记得辞退保姆的理由吗?”

“我哪能记得清那么多,更何况过去这么久,人也没地方找了。”田军躲开王亚楠的目光。

“你为什么怀疑你妻子安茹和段玲的失踪有关?”

“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田军叹了口气,“本来把段玲安排在别墅区,我就是想图个方便,好找借口,毕竟开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段玲这小丫头朋友圈很简单,我了解她,几乎对外没什么交往,把她安排在别墅区我家附近,我也放心。当然,我也想过或许迟早会被安茹发现段玲的存在,但这三年都过来了,反正婚姻已经名存实亡,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再去担心。如今段玲突然失踪,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安茹,可她那天并不在家,医院检查了。”

“和我说说安再轩。”

“你问他干什么?”田军一下子愣住了。

“没什么,就问问,一般程序。”

田军脸上这才显得轻松了些,他往后一靠:“小安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就显露出才华,他大学刚毕业就被母校聘为讲师,他姐姐的病也是他在四处奔波。可以说,小安陪在安茹身边的时间比我要多很多。”

“他知道你和段玲的事情,对吗?我们有个目击证人说,他当年曾经开车帮段玲拿过东西。”

田军点点头:“没错,他知道。我和段玲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有一次被他看到了,他开始很生气,后来我请他喝酒,把心里的苦闷告诉他,说只是为了想要个孩子,他最终也还是理解了。”

“他才工作没多久,哪儿来的钱买车?”

田军笑了:“当然是我送他的。我一幅画能卖到上百万,这车是在那年的车展上买的,朋友拉的线,再说价格本身并不是问题。”直到这一刻,田军的自信和傲慢才略微有了些许流露。

“你见过李爱珠吗?”

“段玲的母亲?没有,我没见过。”田军毫不迟疑地摇摇头。

王亚楠向前靠了靠身体,然后双眼紧盯田军:“既然现在你已经说出你不是杀人凶手,那为什么最初要承认?是不是在替你老婆安茹背黑锅?”

田军不由得怔住了,急忙结结巴巴地辩解起来:“我……安茹不可能杀人,她下肢瘫痪好多年了!我这么做是因为……”

突然老李推门进来,弯腰在王亚楠耳边低语几句,王亚楠笑了,站起身对愕然的田军说:“田军,不用多说了,今天就到这里吧。”说着她点头示意屋角的拘留室管理人员带走田军。临走到门口的时候,王亚楠突然回过头叫住拘留室管理人员,然后问田军:“你名下共有几辆车?”

“两辆,第一辆在车祸中压坏了,修好后因为怕安茹见了伤心,就一直在车库里放着没开,另外又买了现在的这辆宾利。”

“你老婆以前会开车吗?”

田军点点头,“车祸前刚拿到的驾照。”

第六章杀人的理由

“我本不想杀她的,可田军好几天都不回家,对我的关心也越来越少,保姆回来说看见他的车径直开进C区。以前再怎么有应酬,他每晚都会回家,我知道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快留不住他了。于是我安排保姆去物业那边打听,得知他以自己的名义租下了另一处别墅。这个浑蛋,以为我再也站不起来了,竟然把女人养到家门口!”老李站在门口的走廊上,等王亚楠关上拘留室的门,随即转身向电梯口走去,边走边说:“安再轩就在一号审讯室。”

“传他来的时候有困难吗?”王亚楠问。

老李摇摇头:“只是这小子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是高高在上还是拒人千里,总觉得他好像与众不同。”

“刚才和田军的交谈中,我想他还不知道安茹具体的恢复情况,而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是自己害了段玲。尤其是当他得知段玲怀了他的孩子时,强烈的自责感使他背下一切罪责。田军之所以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内心对安茹的愧疚很深,因为当初那场车祸。”

“你的意思是,他怀疑到妻子安茹身上,知道段玲的事情和她脱不了干系,但又没办法证实自己的推断。在这种矛盾心态下,他为了惩罚自己,一激动就扛起了整件案子。”老李皱起眉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不是自己做的还承认,这可是要判死刑的啊!”

王亚楠苦笑:“他也是性情中人,总觉得自己对这两个女人都有亏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后悔,如今又加上一个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他脑袋一热,说出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

正说着,上行的电梯门打开,王亚楠意外地看到了章桐。

“亚楠,我正找你,发现了新线索。”章桐边说边从随身公文夹里拿出一份检验报告递给王亚楠,“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在二号女尸也就是李爱珠的尸体指甲缝里发现的人体皮肤碎屑吗?”

王亚楠点点头:“没错,你说DNA检查出来是属于一个男人的,但库里没有匹配对象。怎么了,你那边找到符合的DNA样本了吗?”

“那倒没有,我后来又对样本进行了细胞生化检查,希望能够查出对方是否有特殊的遗传类疾病。结果你猜怎么样?这个男人患有一种通俗说法叫‘红斑狼疮’的免疫系统变异皮肤病。因为这份检验样本中,抗ds-DNA抗体、抗SM抗体和抗核抗体的阳性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而且碎屑中的皮肤组织表面的血沉非常高,达到百分之百。亚楠,他的病应该已经到了中晚期。”

“那这种病最明显的表现是什么?”王亚楠一边走出电梯,一边回头问道。

“血小板减少,面部光过敏,指甲端红肿及有水泡皮疹的出现,血压升高,持续低烧,浑身骨骼疼痛。”

王亚楠突然站住,转身面对章桐:“你刚才说这是一种遗传性的疾病,那么我想问,得了这种病,后代都会遗传和病发吗?”

章桐摇摇头:“那不一定,患有红斑狼疮的人,如果把基因传给下一代的话,那么他的后代中也有可能只是隐性病毒的携带者,却不会爆发,当然有的人就没有那么好运。”

王亚楠和老李对视一眼,轻轻说:“我看见过那样的一只手!小桐,你跟我们来,亲自帮我们判断一下,他现在人就在审讯室。”

在经过办公室通向审讯室的过道走廊里,王亚楠叫住于强:“你马上申请搜查令,然后去田军家别墅的车库里,那里有一辆车,好好给我搜,任何证据都不要遗漏掉。”

于强点点头,转身迅速离开。

“对了,医院那边查得怎么样?找到负责医生了吗?”王亚楠回头问章桐。

章桐耸了耸肩:“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我找了我的同行,他也是病理科的人,我把那个医生签名传真过去,结果全院的医生看过后,都说根本不认识这个签名。给安茹看病的医生要么没睡醒在鬼画符,要么就是有人编造的假签名。”

“等等,”老李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个安再轩不是在天长市医学院教书吗?我记得这些教授讲师们医院实习。你们先等我一下,我去打个电话核实情况。”

很快,老李就兴冲冲地回来,嘴里还咕咕哝哝的:“这小子,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安再轩一个人在审讯室里已经等了将近二十分钟,他显得有些不安,时不时掏出手帕在额角擦了擦,又不停看着腕上的手表,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被关在箱子里,毫无目的四处乱窜的老鼠。

门口传来脚步声,随即审讯室的门被推开,陆续走进三个人,前两个安再轩见过,知道是刑警队的,而最后是个身材瘦小的女人,穿着工作服,手上戴着医用手套,右手还拎着一个小工具箱。

“你们想干什么?为什么把我带来?我下午还有课,你们不能随便抓人的。”安再轩先发制人地开始嚷嚷起来。

王亚楠微微一笑:“别急,安先生,这是我们法医室的主任,她要对你做些例行检查。”

或许也是学医出身的缘故,安再轩不安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刚想站起身,身后站着的老李早就摁住他的肩膀,一时之间让他无法动弹:“请你配合一下,安先生,你现在是被传唤,有义务配合我们警方进行各项工作的开展。再说了,我们没有证据也不会随便传唤你。你现在牵涉进一桩杀人抛尸案,我们这是依法对你进行检查取证。”

安再轩心有不甘地咬紧嘴唇,终于不再挣扎,但把愤怒的目光投向王亚楠。

章桐来到安再轩身边,先抓起他的手臂,然后仔细查看他的手指。在此期间她始终一言不发,最后章桐抬起头,对王亚楠说:“符合红斑狼疮病人的症状,但我想因为他一直在用药控制,所以并没有爆发得很厉害,我需要采集他的DNA样本回去进行比对。”

一听这话,安再轩就像被蛇咬了,猛地往后一缩。

见此情景,王亚楠不由得冷笑:“DNA样本的采取是不疼的,只要用棉签在你口腔壁上轻轻刮一下就行。你不用害怕,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尽早排除你的杀人嫌疑。所以你不用担心。”

“不不不,你们不能因为我是红斑狼疮患者就随便提取我的DNA样本,你们没有证据!”安再轩还在努力辩解。

老李从公文夹中找出那张殡仪馆的抛尸现场照片,又拿出电信部门的追踪记录,一一摆放在安再轩面前:“我们没有证据就不会请你来了。这个照片中的人应该是你吧,还有这个手机号码,熟悉吗?我想现在如果我再拨打一次的话,肯定能够听到你口袋里的手机铃声。”

安再轩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裤子口袋。

“别看了,上次在你姐姐家门口,那个电话就是我用手机打的。安再轩,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为什么我们要提取你的DNA样本。是你用特殊方法杀害了李爱珠,在搏斗过程中,李爱珠的手指甲缝里留下了你的皮肤碎屑,其中就有你的DNA样本。你要是心里没鬼,就不会害怕我们提取你的DNA样本去做匹配试验!”

安再轩就像被当头狠狠敲了一棍子,顿时蔫了,他垂下高昂着的头颅,沮丧地注视着面前桌上的照片,没多会儿,他嘶哑着嗓门说:“你们别检验了,用不着了,我现在就可以把结果告诉你。那个女人手指甲缝里的皮肤碎屑是我的。”说着他把右手手掌高高抬起,中指背面赫然有被抓伤破皮的痕迹,“我自以为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最终还是露出马脚。这是报应!”

王亚楠从审讯室抽屉里拿出一只录音机,放在桌面上,摁下录音键:“说吧,安再轩,你究竟是怎么杀害李爱珠的,把事情发生的前前后后详细说出来,再瞒着也没必要。”

安再轩突然抬起头:“警察同志,段玲那小丫头也是我杀的。”

“不,杀死段玲的是你姐姐安茹!”王亚楠的语气中充满严厉,“一个因爱生恨的女人。”

“她、她坐在轮椅上,行动不便,怎么能杀人?”安再轩急了,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坐好,给我老实点!”老李严肃地警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她,以为我们警察都不会动脑子吗?那天晚上,凯旋高尔夫球场的保安看见案发前后有两辆车开进高尔夫球场。进去的时候两辆车一前一后相隔有些时间,而却是一起出来的。就在第一辆车进入高尔夫球场后没多久,你的手机号码就朝那个区域打了电话,很快第二辆车就出现了。就在刚才我把你传唤来的时候,重案队同事已经申请对你捷豹车的GPS定位系统记录进行查证。你得庆幸你姐夫送给你的是辆进口好车,为了防止被盗,这种先进的GPS定位系统忠实地记录下半年内你去过的每个地方。在这一点上,我想普通汽车能记录二十四小时就已经很不错了。记录显示,你在打完电话以后二十多分钟才到达案发现场,所以说你是被别人叫去的,而不是首先过去杀人抛尸。”

“还有,就要谈到你姐姐安茹的病情了。安再轩,医院里出来后,一直是你陪伴在你姐姐身边,带她看病,帮她做康复治疗。很奇怪的是,前面几页病历本,我们都能看清楚主治医师的姓名,后面却跟鬼画符一样,而且自从安茹出院回家后,病例记录显示她似乎一直处于恢复的停滞状态。我想这其中一定是你捣的鬼,对不对?”王亚楠紧紧盯着安再轩的脸,“我想如果我去找这些签字医生核查的话,结果肯定会不太一样,当然,前提是我能顺利找到这些人,但压根儿就不存在这些医生,去哪儿找?安再轩,后期病例都是你伪造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你姐姐已经逐渐恢复的真实病情!”

老李严肃地说道:“我刚与你们医学院教务处的负责人通过电话,你本身懂医,有医师执照,又在医学院工作,所以经常带学生医院门诊部进行实习活动,这就给了你伪造病历的可乘之机。”

王亚楠重重叹了口气:“安再轩,我们不明白的是,你明明知道你姐姐安茹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帮她?还有,李爱珠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两条人命,还有段玲肚子里那没出生的无辜孩子!”

“没错,我承认李爱珠是我杀的,也是我抛的尸,可孩子——”安再轩傻了眼,“我不知道那小丫头怀孕了啊!”

王亚楠和老李不由得面面相觑。

一场蒙蒙细雨把街道变成一块明亮的黑镜子,临街亮着灯光的窗户倒映在光闪闪的路面上,微风从西面徐徐吹来,带来远处水波涌上岸边的声音。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但对于坐在警车里的王亚楠和老李来说,这一天还没真正结束。

警车迅速开出城区,来到近郊的燕子矶别墅。在出示证件后,老李把警车开进安静的别墅区,拐到A区7号田军的家。

别墅前的停车道上空空荡荡,一辆车都没有。在来之前,王亚楠已经得到通知,于强带着下属顺利地从别墅后面车库里那辆旧雷克萨斯车上提取到了所有相关证据,在半个小时前就离开了。临走前,于强特意留下一个副手,名为看护,其实是担心安茹做出不必要的傻事。

王亚楠伸手按下门铃,没多久,别墅深灰色的大门就被轻轻打开,安茹苍白的脸出现在门后。这回她竟然没坐轮椅,看到站在门口的王亚楠和老李,安茹一点都不吃惊,她好像知道王亚楠他们要来似的,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进来吧,我正在等你们。”然后转过身,脚步颠簸地走向不远处的书房。

安再轩被公安局带走的消息肯定已经传到安茹耳朵里,就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王亚楠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哀伤到极点时所流露出的绝望。

还是在书房里,一位身穿制服的女警察看到王亚楠和老李走了进来,赶紧站起身,在得到允许后,随即离开别墅。

“你很清楚我们为什么来,”王亚楠伸手指了指书房角落里放着的那张空空荡荡的轮椅,又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掏出了已经开好的传唤证,递给安茹,“现在请你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局里,配合调查两起谋杀案。”

安茹看都不看,冷漠地说:“那就走吧。”

公安局审讯室,安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神情有些呆滞。

“安茹,你弟弟安再轩已经被我们正式拘留,他承认了杀害李爱珠的犯罪过程,以及后来的抛尸,他很快就会被转交给检察院进入司法程序。我们希望你别再隐瞒,老老实实讲出案发的前前后后,明白吗?”王亚楠口气严厉地说道。

安茹点点头:“我本来不想把再轩牵扯进来的,他太傻了。”

“安茹,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可以不坐轮椅的?”

“两年前,也就是年的10月份,我弟弟带我去做针灸,渐渐地我的双腿有了知觉。后来因为坚持康复锻炼,我最终可以不依赖轮椅了。”

“那你后来为什么还要继续坐在轮椅上?”王亚楠皱起眉头,“能走不是件好事吗?为什么你宁愿不要自由?”

安茹笑了:“警官,你不懂什么是爱,而我就是为了爱才这么做的。我比田军小十七岁,但我深爱着他,我不顾父母劝阻,执意嫁给刚刚离婚的田军。那一刻,我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田军也并不亏待我,尤其对我弟弟再轩,还送给他一辆豪车作为礼物,并且对他的各种要求也是有求必应。我常常庆幸自己找了个这么好的男人。于是就想为他生个孩子,可因为我自身的原因,我是红斑狼疮病毒的携带者,这种病很难怀上孩子,而田军年纪也不小了。我们为此努力五年,好不容易才算是怀上了。”说到这儿,安茹一脸悲伤,“要不是那场该死的车祸,我早就当上了母亲。车祸发生后,田军起先一直很照顾我,他对我也很愧疚,尤其是看到我坐在轮椅上的时候。可随着我出院回到家,我渐渐发现,田军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应酬越来越多,有时凌晨两三点才回家,还一身酒味,我还能闻到女人用的香水味。那一刻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可他并没有提出和我离婚,我从他看我双腿的眼光中读到了怜悯和同情,还有那永远都抹不去的自责。我终于明白了,他之所以还留在我身边,是因为我坐在轮椅里。而只要我在轮椅里坐一天,他就不会离我而去。所以我打定主意这辈子都在轮椅里坐着,哪怕我已经可以行走。”

听了安茹的解释,老李彻底糊涂了,他看了一眼王亚楠,无奈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杀害段玲?既然你已经打算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下去,容忍田军的所作所为,只要他不离开你,你又何必去杀人呢?”王亚楠疑惑地问道。

安茹长叹一声:“我本不想杀她的,可田军好几天都不回家,对我的关心也越来越少,保姆回来说看见他的车径直开进C区。以前再怎么有应酬,他每晚都会回家,我知道他离我越来越远,我快留不住他了。于是我安排保姆去物业那边打听,得知他以自己的名义租下了另一处别墅。这个浑蛋,以为我再也站不起来了,竟然把女人养到家门口!”咒骂田军的时候,安茹仿佛换了一个人,变得目光冰冷,咬牙切齿。

“我去找她,亲自去找那个女人,那天晚上田军不在燕子矶,他的一个朋友拉他去开什么剪彩会。我知道不到半夜凌晨他回不来。他开车走后,我就去了C区8号,也就是那个女人住的地方。”

老李看了一下于强传过来的结论报告,“你当时开的是你们家原来的那辆旧雷克萨斯,对吗?根据你的车牌号,我们查到那辆车在案发当晚十一点多离开过燕子矶别墅,第二天下午才开回来。”

安茹点点头:“是我弟弟开回来的,早上他开自己的车先送我回家。下午田军不在家的时候他开了回来,把车停回车库。”

“那个叫段玲的女人,看到我似乎一点都不吃惊,我本来想,她这样的女人跟着田军不就是为了钱吗?我给她三十万,或者四十万,作为补偿不就行了?”

王亚楠轻轻地说道:“你没想到段玲竟然会拒绝你。”

“对!她不光是拒绝了我,还羞辱我,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我长得难看,田军已经不爱我了,更主要的是,她已经怀上了田军的孩子。她的手指几乎戳到了我的鼻梁上!她说我装残疾,明明已经可以走动却还坐在轮椅上,为的就是拖住田军。她还说……”

“她还说什么?”王亚楠抬头问道。

“她还说我是一只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迟早会被田军甩掉。我伤心到了极点,田军竟然把我的秘密全都告诉给眼前这个我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女人。我失去理智,扑上去狠狠卡住她的脖子,没想到她很快就晕了过去。”

“那时候她已经怀孕将近两个多月了,你太残忍了,一尸两命!”老李重重叹了口气。

安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仿佛是在讲述一件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我以为她死了,很慌张,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的尸体留在别墅里。我把她拖出门,塞进汽车后备箱。”

“那你是怎么想到要把尸体抛在凯旋高尔夫球场的?”老李问。

“出车祸前,我和田军经常去那里玩,因为那边离我们别墅区很近,开车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我知道那边很偏僻,如果不是打球,根本不会有人去注意那儿。我径直把车开往那里,我没走正门,半夜三更,正门保安会问个不停,我直接走了边门。我对那里太熟悉了,把车直接开进球场后半部分,那边人更少。我找了个地方停下车,然后把后备箱打开,把段玲拖了出来。”

“你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安茹冷笑道:“还能怎样?当然是埋了啊。我把她拖到一个坑里,正要找东西掩埋时,突然听到她发出呻吟声,那时我才知道她还没死。”安茹的眼神突然之间变得很阴森,“我不能让她活下来,月光之下,我看她的脸是那么美,这张让我恨之入骨的脸!我想都没多想,顺手抓起石头狠狠砸下去。”一边说着,安茹一边伸出右手,仿佛抓着一块无形的石头,用力重复着她曾经做过的可怕事情。

王亚楠皱起眉头:“住手,安茹,你冷静点!”

安茹的手停在半空中,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微笑道:“对不起,警官,我走神了。”

“说说你弟弟安再轩吧,他是怎么来的?”

“他在我离开家后没多久,就跟平常一样来我家探望我,看到我不在,听保姆说我开车出去了。那个保姆很爱多嘴,知道的太多,我第二天就把她辞退了。”安茹微微一笑,继续说,“我弟弟急了,四处打我的电话,起先我的手机在车里,我没听到,后来等我处理完尸体后回到车里,那时才联络上他。说实话,我……我很害怕,因为杀了人,我的手一直抖个不停,我告诉再轩我所在的位置,他执意要开车来。我不该同意他来的,但他很担心我,见到现场后,他帮我处理了余下的事情,我们很快就一起离开。”

“那你弟弟就没有想到报警吗?”王亚楠追问道。

安茹摇了摇头:“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都听我的。”

“包括帮你伪造病历!”老李咕哝了一句。

王亚楠又问:“那后来呢,李爱珠又是怎么回事?”

“过了些日子后,有一天上午,我记得那是星期三,田军要出去讲课,照例一大早就出了门。段玲死了以后,他在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整天就像丢了魂一样。那天正好下雨,我坐在窗前看书,那时候门铃响了,保姆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因为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上了年纪,但却和段玲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瘦得可怕。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识到,段玲的家人找上门来了。她手里拿着段玲的照片,照片上那张脸,我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个女人一见到保姆身后的我,就问我有没有见过她女儿,我很慌乱,随便说了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她临走前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因为那女人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还注意到她又走向保安岗亭,真不知道她是怎么通过保安岗进来的,我很生气,就打电话到物业那边痛骂了一顿,后来物业经理特地上门道歉,说随随便便放人进来的保安已经被开除。那女人装可怜,拿着照片四处求人,被开除的保安就是因为心太软,在她再三保证说自己不会骚扰住户,并且清楚地说出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和田军的名字,以表明认识我们家之后,就放她进来了。物业经理走后,我怎么想都不对劲,就打电话把弟弟找来,我告诉他必须让这个女人消失,不然等段玲的尸体被人发现,她很快就会认出女儿,然后联系到我们头上,那就麻烦大了。她这么无休无止地找下去,拿着照片在别墅区四处打听,迟早有一天会知道一切。”

“那个闷死人的方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王亚楠问。

安茹撇了撇嘴:“当然是我了,我在家没事干就看书,什么书都看,我本来想即使尸体被你们发现,也不会找到死因,因为这种老辈人留下来的特殊杀人方法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再说,现在那些市面上的侦探小说不都会故意搞些诡异的东西来把你们公安整得晕头转向吗?我正好看到,就想着试试。听说用这种方法弄死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也不知道死在谁手里。真是绝了,我都不用怕她来找我索命!”

听到这话,王亚楠哭笑不得;“那你接下来是怎么把李爱珠带进圈套的?”

“我用公用电话打给李爱珠,说我那天忘了,其实我有她女儿段玲的消息,我会带她去她女儿上班的地方。我让她在中南一路附近的公交站那边等我,她很兴奋,当晚早早就去了。后来我把她骗到我弟弟的车上,我弟弟弄晕她后,就把她带到这里的地下室。”

“保姆呢?你不怕她看到?”老李问。

“我辞了先前的保姆,对田军说放了她的假,让她半个月后再回来。”

“那你也不担心田军回来会看到吗?”

“他从不去地下室,回来就一头扎到画室里画画去了。”

“我弟弟不让我再动手,两天后就帮我完成了这件事,他说他有个同学在殡仪馆做遗体整容,可以想办法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个女人的尸体和那些即将火化的尸体一起处理。就像那些外国电视剧中的情节一样,不留一丝痕迹。现在的纸棺材可结实了,完全能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往里一放再盖上布,找个垫子就足够了。但是没想到,老天爷和我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选中的那具纸棺材竟然在搬运时底部脱落。”安茹像个做了坏事被母亲逮到的孩子,无奈地耸了耸肩,“后面的你们就全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后果?”王亚楠问。

“后果?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为了田军这样一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我真不值得,这是我唯一感到后悔的事情!”

“那你弟弟呢?你也毁了他,不是吗?”老李语气生硬地说道。

安茹突然不吭声了,她低下了头,神情漠然。

王亚楠合上笔记本,收好录音设备抬头说:“安茹,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安茹想了想,轻轻地说:“我想在进监狱前能再见见我弟弟安再轩,我对不起他。”

王亚楠长叹一声,站起身摇摇头,心情沉重地走出审讯室。

案子破了,王亚楠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开完案情汇报会议后,她就晃晃悠悠地来到负一楼的法医办公室。

在她的记忆中,每次来法医办公室,几乎都会看到章桐那忙碌的身影,今天也毫不例外。

“你还在忙啊,不回家吗?”

章桐一回头,见王亚楠懒懒地靠在门边,满脸疲惫,神情显得很沮丧。她微微一笑:“怎么,案子破了,还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亚楠,别太投入了,陷得太深对你不好。”

王亚楠并没有回答章桐提出的问题,她一屁股坐在章桐身边空着的椅子上,同时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后问:“你的小助手呢?怎么没见到他的影子?平时不老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你后面吗?”

“今天他休息。对了,亚楠,安茹后来都承认了吗?”章桐一边关上电脑,一边问。

“说实话,我真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承认了,我和老李带着传唤证去找她的时候,本来还以为会费一番周折,可没想到的是,她好像就在那里等我们一样。轮椅也不坐了,就像一场戏演完后演员要谢幕。到局里以后,她什么都说了。我们最初的推断没有错,一个因爱而生恨的女人。”

“我明白她的心情,自己最在乎的都没有了,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去掩饰,哀莫大过于心死啊。亚楠,我相信她第一次是冲动杀人,安茹最初肯定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可惜,就像我们平时撒谎一样,撒一个谎很容易,但却不会想到以后会不得不撒更多的谎来圆第一个谎,她陷入了一个永远都没有办法拔出来的怪圈。”

王亚楠趴在椅背上,看着章桐,无奈地说:“你知道她最后提出了一个什么请求吗?她想见见自己的弟弟安再轩。她却没有好好问问自己,该不该为她弟弟如今的结局而负责。所以说老姐,我有时候其实很羡慕你,虽然你经常面对的是死人,冷冰冰的死人,但是死人有时候却比活人好面对多了,因为他毕竟死了,思想就只会定格在一个地方,而活人就不一样了,我猜不透,就像安茹,她为了爱,为了一个男人,甘愿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真的是让人想不通啊!”

章桐似乎并没有听到王亚楠的抱怨,她默默地盯着王亚楠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亚楠,对不起,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但是我怕连累你。”

王亚楠皱起了眉头,“连累?你什么意思?”

“还记得那个放在你车子挡风玻璃上的字条吗?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几天前联系上他了。”

王亚楠迅速坐直了身体,两手向前紧紧地抓住章桐的双肩,一字一句严肃地说道:“你怎么可以瞒着我!快告诉我,他说什么了?”

章桐紧咬着嘴唇,她开始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但是她很清楚李局最终还是会找到王亚楠,与其从李局嘴里知道这件事,还不如自己现在就告诉她。

“他给了我一张照片,只有一张照片,但是却已经足够证明刘春晓是被害的。”

“那照片呢?现在在哪儿?你快拿给我。”王亚楠急了。

章桐摇摇头:“按照规定,我属于利害关系人,必须脱开这个案件的调查,所以我把情况向李局汇报了,连同照片一起都交给了他。”

“你为什么不找我?我可以帮你调查这个案子。我有这个权力啊!再说你是我的好朋友,难道你不信任我?”

章桐不由得苦笑:“我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可刘春晓的死不是那么简单的,李局说了,很有可能与刘春晓死前调查的那个案子有关。我很信任李局,他答应我会帮我调查这个案子。亚楠,你帮我已经够多的了,而我对这件事也只能这么处理,我不能违背局里的程序规定啊。”

王亚楠愣住了,章桐说得一点没错,她完全可以不告诉自己,只是想起刘春晓案发现场的惨状,她的心就不由得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在了手心,让她感到透不过气来。

五楼李局办公室,门被关得严严实实。屋内李局正在通电话,半晌都没有说一个字,表情严肃,直到最后,他才神情凝重地说道:“谢谢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一定会还刘检察官一个公道!”

第七章人骨拼图

“亚楠,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两根肱骨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人!”王亚楠眯起了双眼,她的目光在章桐手中的肱骨和地上黑色塑料薄膜上的骸骨之间来回转了好几圈,这才懊丧地咕哝了一句:“别告诉我,这回我们碰上了现实版的‘人骨拼图’!”我不知道我的噩梦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深深地在我的脑海里扎根、发芽,最终长大。当我每次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时,都感到自己已经喊得声嘶力竭,除了抽噎,再也发不出别的声响。我一筹莫展,但是我只有继续做噩梦,因为黑夜总会来临。

——一个抑郁症患者的自述

骨头,是人身上最坚硬的组成部分。人活着的时候,它支撑着人类站立、行走和做各种动作,从而尽可能地让人们随心所欲地生活;而人死了,皮肤、皮下脂肪、肌纤维、肌腱……统统腐烂消失以后,尘归尘土归土,骨头却依旧会被保留下来,不管岁月如何变迁,它都会忠实地记录下人们一生的轨迹,甚至于包括人们是如何走向最终的死亡的。

只是有时候,在这种对死亡解读的特殊过程中,难免会产生一些让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在接近零度的室外气温下,章桐双膝着地,在钟山公园的沙坑里已经跪了一个多钟头,刺骨的寒冷穿透她工作服下薄薄的羽绒衣,让她浑身哆嗦,牙齿不停地打战。更糟糕的是,戴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手指几乎僵硬,每一次触碰,对她来讲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到最后仿佛眼前这十根手指都已经不再属于自己,根本就不听从命令,除了挥之不去的疼痛的感觉愈演愈烈。

从另一个方面来讲,章桐却又很庆幸现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冬天,因为每年只有到了这个时候,钟山公园的沙坑里才不会有小孩子过来玩耍,那么他们也就不会被眼前这一幅恐怖的场景所吓倒。沙坑很大,长五十米,宽三十米,所用的沙子都是来自不远处的银湖,所以很干净、洁白。但此刻被蓝白相间的警戒带所围起来的沙坑里,却出现了一块块灰白色的骨头,形状各异,长短不一,就像被人随意抛弃在里面的垃圾。章桐所要做的工作,就是趴在沙坑里,尽自己所能,像古代的淘金者那样把沙坑划分好区域,然后依次用筛网,一块块地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东西筛拣出来,最后汇总到沙坑边早就铺好了的一张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上。

最早出现在塑料薄膜上的是一段长约四十三厘米的完整人类股骨,老李想尽了办法,最后不得不用一根真正的猪骨头,才从一只激动过头的比特犬嘴里把它交换出来。没人会把骨头朝干干净净的沙坑里扔,更别提这么大的骨头,所以当比特犬的主人见到自己爱犬嘴里的意外收获时,第一个念头就是马上打电话报警。

人体总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听上去是挺多的,可是像现在这样散落在一块三十米乘五十米的沙坑里,那就有点像天上的星星。潘建一边跺着脚,嘴里哈着气,一边不断地抱怨着:“这鬼天气,都冻死人了。啥时候才算是个完啊?”

章桐挺了挺已经接近僵硬的腰板,皱眉问:“你那边数目是多少?”

“一百二十三。”

“颅骨还没找到,”章桐郁闷地扫了一眼面前还有三分之一没动过的沙坑,“接着干吧,还早着呢。”

潘健不吱声了。他很清楚人类颅骨是判定一个人具体身份的最重要的标志,哪怕这个人身上所有的骨头都找齐了,却唯独少了颅骨,那么就可以苛刻地说,除了知道这个人是男是女,年龄大概多少以外,别的都无从知晓,这对后面尸源的认定来说没有多大的意义。

天边渐渐地出现了夕阳,风也停了,但是寒冷的感觉却像针扎一样已经深入骨髓。章桐现在最渴望的就是一杯热乎乎的咖啡。她眼角的视线里沙坑边上出现了一双黑色皮靴,伴随而来的是一声响亮的喷嚏。紧接着,王亚楠那被重度感冒几乎毁了的嗓音就在耳边嗡嗡响起:“还没有完工啊,我都快被冻死了,你是不是就这样打算干到天黑!”

章桐疲惫地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沙坑,心里不断地计算着数目:“快了,应该就差颅骨部分了。”

“你确定凶手把颅骨也扔在这儿了?”

章桐皱起了眉:“即使没有,我也得把这整块沙坑都翻完。你去准备一下应急灯吧,以防万一,我也快了,还有一两个平方米。”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左手方向两米远的区域。

王亚楠咕哝了一句,转身走开了。在她看来,这里是法医的地盘,她犯不着和章桐多计较什么,吩咐自己干这个干那个,那就乖乖地去做就是了。

很快,四架高高的应急灯就在沙坑边立起。当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天边消失的时候,应急灯四束雪亮的灯光就把整个沙坑照得犹如白昼。看着王亚楠对手下指手画脚的样子,章桐只是淡淡地一笑。她手脚并用爬出沙坑,然后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她身后,沙坑里的每一寸空间几乎都被她翻遍了,不管是埋得深还是埋得浅,只要是类似于骨头的东西,都没有躲过她的眼睛。

骨头都找到了,但工作还远远没结束,章桐深吸了口气,然后咬牙站起身,走到潘建身边。潘建则一副半蹲半跪的姿势,正在那块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上一块一块地按照人体骨骼的原本分布规则进行排列。他这么做是以防万一遗漏掉骨头,这可是法医工作中的大忌。因为漏掉的那块骨头很有可能就是破案的关键所在,所以,章桐绝不容许这样的失误发生。

“是人骨吗?”王亚楠凑上前弯腰问道。

“没错。”这时候章桐才感觉到自己讲话都有些困难,下巴变得僵硬而毫无知觉,她赶紧摘下右手的手套,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脸和下巴,“可以确定是人骨头,那颜色和骨质纹路,不会错的。很快骨架就可以拼齐了。”

“那可以确定是刑事案件吗?”

章桐皱起了眉头,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紧紧地盯着面前埋头忙碌的潘建;“这个我真不好说,因为光凭眼前这副骨架,我还看不出任何涉嫌刑事案件的迹象,等我回去借用仪器仔细查看后,才可以告诉你准确的结论。你知道,有很多伤口,光凭我们的肉眼是看不清楚的。”

正在这时,潘建的一个举动吸引住了章桐的目光,她赶紧叫住了他,并且把刚才脱下的手套重新又戴了回去:“等等,把这两根肱骨递给我。”

潘建感到有些诧异,因为他并没有把肱骨放错位置。他点点头,把骸骨上关节部位的左右两根肱骨转身递给了章桐。

看着手中两根已经略微发黄的骨头,章桐半天没吭声,她左右仔细对比着,然后拿出标尺,测量具体的数据,渐渐地,她双眉紧锁。

“怎么了,又有什么不对吗?”王亚楠很熟悉章桐脸上的这副特殊表情,这意味着她发现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实。

“亚楠,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两根肱骨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人!”

王亚楠眯起了双眼,她的目光在章桐手中的肱骨和地上黑色塑料薄膜上的骸骨之间来回转了好几圈,这才懊丧地咕哝了一句:“别告诉我,这回我们碰上了现实版的‘人骨拼图’!”

章桐用力地点点头:“不排除这个可能,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是至于是不是刑事案,我们还得进一步检验骨头上的伤痕后,才告诉你。”

“该死!”王亚楠狠狠地咒骂了一句,转身就向沙坑边停着的警车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大声嚷嚷,“赶紧回去吧,我等你们法医的报告!动作麻利点!”

如果说骨头真的能够说话,那么章桐现在至少就不会感觉这么烦恼,面对着不锈钢解剖台上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骨架,她已经静静地在工作椅上坐了很久。自己虽然不是医生,却也是一个学医的人,工作这么多年以来,除了自己的导师外,章桐还很少这么佩服一个人精湛的技艺,尽管这个人所处的立场很有可能就在自己的对立面。

“章法医,这是刚刚送来的骨架表面微痕迹检验报告。”潘建推门走了进来,他把薄薄的两页报告纸放到了章桐的手里。

“这么快?”章桐有些诧异,要是放在平时,证物微痕迹检验报告至少要六个小时才会出得来,她一边翻看一边问。

潘建不由得苦笑:“我们当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是如果我说再拖下去的话,等会儿就得王队亲自来拿,那速度就立刻两样了。现在整个局里,只要一提到王队,干活速度至少快三倍啊!”

“我的效率有这么高吗?”王亚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解剖室的门口。她调侃地说道,伸手拽下一件一次性手术服,草草套在身上。也懒得在腰间系上扣子,转身就问章桐,“情况怎么样?楼上李局那边还等着我汇报呢。”

章桐合上报告,随手放到了身后的工作台上,然后站起身,来到解剖台边,“到现在为止,我可以肯定这是非正常死亡案件,那是因为所有尸骨的表面都没有防腐剂的残留物,因为骨架如果是来自于医学院或者医疗机构的标本室,为了防止骨架腐化,他们都会经过预先的防腐处理。在这具骨架上,我只看到了一些普通的寄生虫和风雨侵蚀过的痕迹,估计是在野外暴露过,我找不到尸体被掩埋过的迹象。而至于这副骨架所涉及的死者的具体数目,应该是五具。”

“为什么这么说?不就只有一具骨架吗?难道还牵涉进了五起凶杀案?”王亚楠有点糊涂了。

“不能说是‘凶杀案’,至少目前不能。我为什么说他们是非正常死亡,你看,”说着章桐伸手把骨架的头骨部分轻轻向上挪了挪,“这是第一具,根据眉间距离和颧骨高大,颅骨面粗糙,眉弓突出,鼻骨宽大,还有牙齿磨损程度等一系列证据来判断,死者为成年男性,死亡时间是在20世纪80年代前后,不会超过二十年,死因可以定为枪杀。明显标志就是枕骨顶端的这个洞口,直径为7.71毫米,我询问过局里枪械科的人,这种创面直径应该是五四式手枪所造成的,明显的贯通伤,而我把嵌在前额骨上的一小块弹头碎片也取出来了,正在申请做进一步的枪弹实验来验证凶器。”

“慢着,我怎么觉得这个射击的方式有些像是处决死刑犯的角度?”说着王亚楠做了一个拿枪朝下射击的手势,“死刑犯一般都是跪着的,这个角度和它比起来,有些相似。”

章桐耸耸肩,“这个我不清楚,那要你调查了,我只是就事论事。”

接下来,章桐又把左边锁骨移动直到指骨部分小心翼翼地从躯干部位移开几厘米,同样把右边的从锁骨开始的部分骨头也移开了相差不多的距离,然后她站直身体,神情严肃地说:“我刚才移动的是另外两具,受害者分别为成年男性和成年女性,左面的肱骨骨质较重,骨面粗糙,长度超过四十厘米,可以断定为成年男性;相对应的就是女性,因为她的骨质明显较轻,骨面光滑,尤其是掌骨部位,明显比左边的成年男性小。说她是成年女性,因为她的锁骨内切面已经愈合,年龄至少是在二十二周岁。”

“那死亡时间呢?”

“三十六个月左右,不会超过三年。”

王亚楠的眼睛睁大了:“你忘了告诉我这两名受害者的具体死因。”

章桐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只能说女性的耻骨和桡骨上有螺旋形骨折愈合的痕迹,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光凭这几块骨头,我没办法知道具体死因。”

“螺旋形骨折?听上去怎么这么熟悉?”王亚楠皱眉,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你该不会说是上周要我去鉴定伤情的那场家暴吧?”章桐撇了撇嘴,“你记性真好,那个女的受害者的手臂上的伤和她的伤口是差不多的,都是外力强行反方向扭转而造成的。女性的骨质比较轻,所以即使愈合了,也很容易会有这样的伤痕留下。”

王亚楠点点头,发愁地望着解剖台正中央还剩下的躯干部位和下肢:“那剩下的呢?”

“和你所想的差不多,躯干部位属于一个成年女性,因为盆腔宽大,耻骨角度为一百度左右,根据盆腔壁偏厚判断,该死者应该有过生育史。至于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五年前左右。”章桐又转到了解剖台的另一头,伸手指着下肢部位剩下的骨头,说,“两副腿骨是属于同一个男性,成年人,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十年。我测量过,腓骨和胫骨为四十二厘米,那么,死者身高应该为一米七八左右。”

“完了?”王亚楠半晌才回过神来,“就这些线索?还有呢?你怎么不继续说下去?”

“我都说完了呀。”章桐哭笑不得地看着王亚楠,“我知道的都在这里了。对了,如果说还有的话,那就是干这事儿的人精通解剖学!因为要是他不懂解剖学,或者对这一行只是略知皮毛的话,是绝对不可能拼出这么一副几乎完美无缺的骨架。亚楠,五具骨架被他拼成了一个人,并且没有丝毫差错,他太精于此道了!”

王亚楠冷冷地打断了章桐的话:“没错,一幅完美无缺的‘人骨拼图’!你确定这是五个人?我记得刚才你说的是三个成年男性和两个成年女性,有没有可能缩小一点范围?”

章桐摇摇头:“我已经比对过了,骨横切面的纹路、密度都不一样,所以属于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有二十分钟,我就可以拿到初步DNA报告,那时候就可以更进一步证明我的结论了。亚楠,我只是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这些骨头混在一起放在这么个地方。他到底想干什么?”

王亚楠没有回答,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扒下了身上的一次性手术服,扔进屋角的回收桶,然后转身快步走出了解剖室。

“这些人,最长的死了有二十多年,最短的也有将近三年的时间,这叫我们上哪儿去确定尸源?”不知道谁小声咕哝了一句,顿时打破了会议室里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多小时的安静。

王亚楠不喜欢这样的安静,尽管有时候满满一屋子的人同时七嘴八舌会让她几乎崩溃,一场案情分析会议开下来,她的嗓子都几乎快要喊哑了,但私底下王亚楠却很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案子本身还是有希望的,她所要做的就是从一团乱麻般的线索堆中好好地整理一下,抽出那至关重要的一条来,然后顺藤摸瓜好好干。

怕就怕开会时,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眼前这个案子,王亚楠在被叫到现场去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了些许不安,看着章桐弯着腰撅着屁股在沙坑里一待就是大半天,冻得上下牙床直打架的样子,王亚楠倒宁愿相信眼前这堆乱七八糟的骨头是哪个吃饱了撑的医学院的学生的恶作剧,可惜,那黑黑的弹孔,还有那几乎跨越二十年的死亡时间,更别提那根本就无处可寻的尸体来源……王亚楠有些头疼了,开会前她还指望大家会“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结果在概述完整个案情后,屋里除了叹气就是无语,她的心情自然也就随之糟糕到了极点。

“对于尸源确定,大家还有没有好的建议?”王亚楠没好气地说,“别都一个个不吭气,案子摆在我们面前,我们总不见得撒手不管吧?”

“王队啊,谁都知道这失踪人口DNA数据库的建立和完善都是一年半前才开始的,最早的数据输入不会超过两年的时间,我们还没来得及把三年前到二十年前这段时间内的失踪人口放进去,你叫我们怎么查?他们是不是失踪人员,我们目前还没办法确定。再说除了头骨,我们还有一点希望,可以等法医那边的模拟画像,但是另外的骨头怎么办?我们连他们是不是非正常死亡都拿不出个肯定结论来,从何查起啊?”一向小心谨慎的卢天浩重重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王队,我不会说漂亮话,请你别介意,这案子,办起来真的很有难度,”说着,他抬眼扫了一下屋子里的警探们,“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不知道大家的意见是怎么样的。”

话音刚落,屋子里顿时热闹了起来,大家纷纷倾吐着各自心中的担忧。王亚楠知道,眼前的这帮男警察们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当然,这样的信任也不是一天两天就形成的,没经历过生与死的考验也不会得到。所以,王亚楠一点都不因下属公开和自己的意见唱反调而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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