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天有两班从内蒙古牙克石开往北京的火车,时间分别是零点五十六分和十六点五十五分,陈喆要坐的是下午这班,全程二十八个小时,到达北京的时间是明天晚上二十一点零七分。陈木生为了准备这一刻,中午就开始在厨房里剁馅儿,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像行进的军鼓。因为牙克石处在极寒之地,暖气来得很早,此时屋内燥热,让陈木生的汗珠一颗颗掉落在大理石台面上。牙克石市,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下辖市。“牙克石”系满语音译,意为“要塞”。第一盘饺子端上桌,冒着热气。陈木生拿白毛巾擦了擦汗说,先吃,吃完再煮,放着该坨了。正蹲着给新买的行李箱设置密码的陈喆说,一起吃吧。陈木生说,我着啥急,又不是我去上大学。陈喆看到他父亲脸上挂着笑,这是他很久没有见过的表情,陈喆一度以为,自从母亲去世后,陈木生就再也不会笑了。陈木生催促说,赶紧的,一会再收拾。陈喆洗了手上桌,陈木生已经给他调好了一碗蒜酱,夹了一个饺子,说,上车饺子下车面,等你到了北京,记得先吃碗面条。陈喆笑着说,规矩还不少。陈木生说,那可是呗,这都是说道,有用。陈喆吹凉饺子,一口吃下,陈木生用期待的目光等着儿子的评价。陈喆说,不错,味儿挺好。陈木生说,老蔡给的这肉还挺新鲜。陈喆说,你也别老要人家东西,拿人手短。陈木生说,知道,这是最后一回了,你趁热多吃,我再去煮。陈喆虽然嘴里说着好吃,手里却放下筷子,眼神飘忽。陈木生说,咋了,有事啊?陈喆说,我这两天想了想,咱家现在这条件,要不我放假就不回来了,在北京打工,学费这块你压力能小点。陈木生一股热泪上涌,及时扭过脸,看着墙上亡妻的遗像说,你儿子懂事了。陈喆看了看陈木生晃晃悠悠的裤腿说,等我挣钱了,再给你换个碳纤维的。陈木生敲了敲右腿的义肢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学业为重。陈喆吃了一大盘饺子,又喝了一碗饺子汤,肚子撑得溜圆。下午两点半,时间依旧充裕,从这里打车到火车站也就二十分钟,两人坐在沙发上,陈木生点了根烟。陈喆说,你这烟算是彻底捡起来了。陈木生说,捡起来了,我也想明白了,戒它干啥,还能活几年。陈喆说,我不反对你抽烟,但你自己还是要注意身体。陈木生说,行了,不用你操心。他将长长的烟灰弹进面前的玻璃烟灰缸里,接着说,再检查检查,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陈喆说,差不多了,我是去上学,不是去逃难。陈木生说,仔细点好,你不愿意动就坐着,我给你收拾。陈木生掐了烟,起身四下转悠,东看一眼西看一眼,自言自语道,确实收拾得挺利索。他想起陈喆身上的现金不多,保不齐到了那边用得上,陈木生知道现在人已经不怎么用现金了,但他守旧,觉得钱还是捏在手里才踏实。他走进卧室,拉开床头的小抽屉,里面放着一个黄色信封,是最近两个月的残疾人补助,一分钱没花,都攒着呢!拿出信封的时候,陈木生又看了一眼抽屉最里面的那个铁盒,拿出来扣开,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从卧室出来,陈木生把信封交给陈喆,陈喆拒绝,但陈木生还是趁他不注意偷偷塞进了箱子里。陈喆说,这回我走了,你在家里没意思就接着画画吧,要不那新买的画夹子都浪费了。陈木生尴尬的笑了笑说,到底被你发现了。陈喆说,早发现了,画画又不是啥坏事,藏着掖着的干啥?陈木生说,浪费就浪费吧,画不出来了。陈喆说,怎么就画不出来了?陈木生叹了口气说,天赋没了。陈喆抬头看了看表,对陈木生说,还有点时间,你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开始画画的。陈木生说,不是给你讲过吗,迷山那次。陈喆说,后面你没说。陈木生又点了根烟,若有所思,看着窗外说,那要从我第一次看见狍子的时候说起。02
看见狍子的时候,也是个冬天,当时陈木生七岁。那年,兴安林场最冷的时候达到了零下四十八度,满山飘着白雾。这片白雾干扰了陈木生的记忆,让他想不起林场里大多数人的脸,但上山的那条路,他至今记忆犹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陈木生第一次独自走上那条上山路的时候,穿着他母亲亲手做的二棉鞋,嘎吱嘎吱地踩在雪地上,声音特别好听。东北地区习惯将棉鞋细分为大棉鞋和二棉鞋。大棉鞋极厚,用以数九寒天时御寒。二棉鞋稍薄,适合初冬,气候相对较暖时穿着。林场稀稀落落的木屋在他的身后变得越来越小,陈木生记得那一天,北风起的毫无预兆,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他的后脖领子,力道强劲。陈木生失去重心,双脚离地,被掷向一个斜坡,接着像个不受控制的汽油桶一样沿着斜坡翻滚。眼前天旋地转,风声呼呼入耳,藏在雪地里的杂草碎石划过他的棉袄和皮肤。他越滚越快,猛然在一个剧烈的撞击后停了下来,陈木生感到一阵眩晕,随即失去了意识。陈木生是在一种冰凉的触感中醒过来的。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条巨大的舌头向他伸来,他一声惊叫,那只动物抬起头,迅速后退了两步,疑惑的看着他。那动物有对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头顶的两只角直指天空,浑身是浅浅的棕色,屁股上长着和雪地融为一体的白毛。陈木生的脸和头发上沾满了那动物的口水,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森林,四周都是相同的树木,树枝上挂着相同的白雪。寒风萧瑟,林场已经消失,陈木生当时并不知道眼前的动物就是大人们常提到的狍子,他只感到一种深刻的恐惧,他想离开,却发现右脚踝已经在刚才扭伤了,迟来的疼痛让他寸步难行。狍子注视着陈木生,僵持了一会,缓缓转过头,以一种优雅的姿态走在前面,陈木生像是被某种力量驱使着,竟也拖着伤腿,不自觉的跟了上去。狍子,别名矮鹿,东方狍。食草动物,身长约1.2米,重约30千克,生活在中国东北、西北、华北和内蒙古等地地小山坡稀疏地树林中。是东北地区常见的野生动物之一。森林几乎是在一瞬间堕入黑夜的。气温骤降,几声凄厉的鸟鸣划过长空。陈木生愈发害怕,想哭哭不出。狍子停下脚步,再次回头看了看他,眼睛在黑夜中发出幽蓝的光亮,他们继续向更深处走去,月光反射在雪地上,狍子的脚印清晰可见。他们穿过夜幕中张牙舞爪的树丛,陈木生已彻底迷失。他曾听大人说过一个词:迷山。那个时候陈木生意识到,他迷山了,大人们还说,迷山的人,最终都会被留在大山里。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穿过两棵姿态相同的红松,陈木生的眼前豁然开朗:面前灯火如昼,炊烟袅袅,那里就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兴安林场。再张望时,那只狍子已消失不见。03
张北方是兴安林场的伐木工之一,但这人很奇怪,他几乎从不与人来往,除了上山干活以外,就喜欢把自己关在木屋里,抽一种味道极重的旱烟。陈木生以前听其他大人说过,张北方原来是个老师,至于后来为何会变成一名伐木工人,没有人知道原因,他们用嘲讽的语气说,老张是个知识分子,心气高,跟咱们尿不到一壶里去。陈木生在迷山归来以后被禁足,终日无聊。他以前有点害怕张北方,觉得那人总是阴森森的,但那次之后仿佛失去了对任何事物的恐惧,竟然也走进了张北方的木屋里。当时张北方正在一盏煤油灯下看书,也不理他,陈木生一屁股坐上他的坑头,随手拿起枕头边的一本草稿纸和旁边的铅笔,脑子里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手指不自觉地将这些画面复刻到那本皱皱巴巴的草稿纸上。陈木生坚信就是在那一刻,他明确的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握住了他拿着铅笔的手,勾勒出一些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图形,令他深陷其中。他画了很久,越画越多,直到煤炉旁的张北方也察觉到异样。张北方放下书本,起身来到陈木生身旁,看了一会,回身拿起他的旱烟杆,点上,一口灰蓝色的烟雾腾空而起,时间随着张北方的旱烟叶一起燃烧,直至夜色降临。陈木生终于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幅画作。张北方看着画里那只回望的动物,问陈木生,谁教你的?陈木生说,没人教我。张北方说完嘬了一口旱烟说,胎里带的。他又问,那你知道你画的这是个啥吗?陈木生说,不知道,我昨天迷山了,是它带我出来的。张北方说,这就说得通了,显灵了,你画的这个动物就是狍子。陈木生说,狍子我听说过。张北方说,那你知不知道,狍子是森林里的神,是大山的眼睛。那是陈木生第一次听说到伐木工人与大山的契约。张北方告诉他,咱们为啥能在山上活得好好的?就因为三个字,守规矩。进山有进山的说道,咱们来这里,说白了是要口饭吃,飞鸟走兽才是这儿的主人。你干了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大山都看在眼里,你心里干净,它就会帮你。陈木生问,那如果干了坏事呢,大山会做什么?张北方说,那就只有到时候才知道了。张北方用旱烟杆点了点陈木生的画说,你画得挺好的,以后继续画下去,能成事。陈木生问,你也喜欢画画吗?张北方说,我以前就是教美术的,这一晃多少年没动笔了。陈木生说,那你能教我吗?张北方露出一脸忧伤说,我今天还有别的事。陈木生环顾这间简陋的木屋,燃烧的煤炉上面坐着一壶热水,忽明忽灭的煤油灯旁,放着他们平时捆木头用的麻绳,他实在想象不出张北方还能有什么正经事可做。正想要继续央求张北方教他画画,门外响起母亲呼唤的声音,木生,木生,这孩子又跑哪去了?张北方说,快去吧,你妈着急了。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陈木生的母亲开始无来由地哭泣,他低头站在对面,不知该如何是好。母亲说,你又乱跑,知不知道我担心你。陈木生说,我没上山,一直待在那屋来着。母亲说,你上那干啥?那屋有什么好玩的?陈木生说,没啥,画画来着。母亲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看陈木生委屈的脸,语气缓和了一些说,以后少跟那人接触,听见没?陈木生懵懂地点点头,又问,他怎么了?母亲说,那人精神不太好,以前当老师,后来出事了,受了刺激,神神叨叨的。反正你离他远点就对了,给我省点心吧。陈木生到最后也没有搞清楚张北方到底出过什么事,他问过很多人,没有人能够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包括张北方自己。张北方没有欺骗陈木生,他的确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个晚上,养在大门口的一条狼狗突然惊醒,双耳直竖,瞳孔大张,在雪地里奔袭狂吠。林场所有人都被吵醒,木屋的灯光依次亮起,只有张北方的煤油灯永远地熄灭了。撞开他房门的时候,一股北风吹入,摇晃着张北方的尸体,他用捆木头的麻绳把自己吊在房梁上,衣衫单薄,旱烟杆掉落在地。人们没有找到张北方的家属,葬礼在山上简单的举行了。所有人都像在赶时间,劈开的半截木头上写着张北方的名字,成了他的墓碑。人群无声下山,陈木生不时回头张望,山中一片静默,飞鸟走兽都已消失不见。张北方的死像是一颗扔进湖心的石子,点起微小的波澜,很快被人遗忘。林场里的人依然喝着他们第一天来到这里就在喝的散白酒,聊着第一天来到这里就在聊的话题:钱,女人和天气。他们进山,返回,再进山,日复一日,只有陈木生依旧时不时地想起张北方,想起他说过的话。再后来,兴安林场的变动频繁,效益越来越差,一些人选择离开另谋生路。有人走就有人来,逐渐这里有了一些新调来的年轻人,操着陈木生听不懂的口音。那天,工人们照例上山,树木照例倒下,忽然远处一声轰鸣,回音阵阵,所有的工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惊恐地互相张望。他们的眼神里透露着同一个信息——出事了。几分钟后,一个刚来不久的外地人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只野兔跑来,笑着说,今晚加个菜。在林场呆了半辈子的队长几步上前,当头就是一巴掌,大骂道,我操你奶奶的。提着野兔的外地人捂着头,一脸疑惑与恐惧。他的猎枪还背在身后,枪托用皮革精心包裹,队长一把夺过,枪口对着外地人的眉心,喊道,你他妈把我们都害了。众人慌忙拉住队长,夺下猎枪。陈木生的父亲一边安抚队长,一边对那个尿了裤子的外地人说,你不知道进山不能杀生?外地人惊恐的摇了摇头。队长说,妈了个逼的,把这把枪给我埋了。工人们在一棵刚伐倒的树墩边上挖了个坑,将猎枪埋了进去。队长瞪了外地人一眼,深吸一口气,仰天大喊,收工!当天晚上,兴安林场一片静默,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什么。陈木生的父亲坐在坑头,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母亲则黑着脸收拾东西。半小时以后,林场中间的电线杆上,那个从未在晚上响起过的大喇叭里发出阵阵噪音,接着传出队长清嗓子的声音,他通知所有人去参加一个临时会议。会议结束后的几天,兴安林场永远关闭。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中国最重要的林业基地之一。陈木生回忆得太久,不觉间已经到了陈喆必须离开的时间,一阵忧伤漂浮在空气里。父子俩提着行李箱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陈喆说,你腿脚不利索,我自己走就行。陈木生本想去送,想了想还是点点头。陈喆上车关上车门,陈木生犹豫了一下,敲了敲车窗,玻璃降下,陈喆问,还有什么事?陈木生说,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汽车一路无声地向火车站开去。陈喆路过林业一中,这是他读了三年的高中,现在已经换了一个新的电子门,陈喆凝望着那里,咬着牙说,总算离开了。雪场04
陈喆的恨当然有其理由,他在林业一中的三年过得并不愉快,特别是高三这一年,回忆起来依旧是一场噩梦。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罕见的没有将体育课改成自习的下午。陈喆来到教室里,看到他的椅子上留着两个清晰的脚印,他用校服擦了擦,坐下后,又发现上午刚发的练习册并不在书桌里。他再次起身,穿过教室,来到放置在角落里的垃圾桶边上,翻出已经被揉皱的练习册,回到座位上旁若无人的开始复习。整个过程,陈喆表现得熟练又平静,他知道马强一直在最后一排看着,等着他有所反应,但他什么都没做。然而十分钟以后,班主任刘大明白宣布了一个让陈喆沮丧的通知。那个中年妇女站在讲台后面说,都把书放下吧,今天下午的体育课照常上,都出去活动活动,不差这一会。陈喆一回头,看见马强对着他笑。全班都很兴奋,人群鱼贯涌出教室,只有陈喆还在自己的座位上,刘大明白走过来说,你怎么还不动地方,老在那窝着身上都长蛆了。去操场上溜达溜达,换换脑子。陈喆本来还想坚持,但想到那可能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麻烦,还是一言不发的合上书本,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操场上空旷安静,被积雪覆盖着,几乎没有人。大多数学生现在都聚集在小卖铺里,还有几个男生躲在厕所后面抽烟。陈喆独自沿着四百米跑道行走,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松弛,他很想知道,这种感觉和他的父亲陈木生小时候在山上的感觉是否相似,但他知道自己不会去问。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们父子俩的关系便日渐疏远,特别是最近,他明显感觉到陈木生和他们画室里一个女的走得挺近的,这让陈喆更加失望。忽然,脑后冰凉的感觉打断了陈喆的思绪。他伸手摸了摸,是一个雪球砸进了他的衣服里。陈喆回过头,看见马强狰狞的笑脸,还有三个跟班围绕马强左右,他们正在团起新的雪球。马强喊道,来啊,陈喆,打雪仗啊。陈喆没有说话,又一个雪球飞来,正中他的眉心。陈喆抹掉眼睛里的雪水,一阵刺痛,四个人已从不同的方位把他围住,雪球不间断地攻击而来,马强兴奋的大喊,跑啊,陈喆,你怎么不跑?陈喆心想,对啊,我为什么不跑?雪球依旧不停地砸过来,陈喆已经浑身湿透,他像个木桩一样接受他们的围猎。打雪仗是北方青少年冬季重要娱乐项目之一。忽然,陈喆感觉到腰上一股冲力,那是马强飞起的一脚,他狠狠地摔倒在雪地里,接着又是一脚,这次踏在了他的胸口上。陈喆感到呼吸困难,四个人一拥而上,踢起四周的积雪,扬起白色雾墙,几乎要将陈喆埋葬。陈喆闭上眼睛,平静地等着一切结束。05
下午四点,李娟又是第一个来到画室。陈木生的这间画室开了有一年多了,头几个月一直赔钱,直到最近才有所好转,慢慢开始盈利。学员主要是已经工作的成年人,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没有时间观念,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反正钱已经交了。陈木生也不愿意管,但李娟不一样,她乖巧得像个小孩,每次都是准时准点,学得也认真。李娟在中央街百货大楼一层箱包柜台当导购,陈木生在那里见过她几次,每次李娟都直挺挺地站好,一脸羞涩地说,陈老师,来逛街啊。陈木生只是简单回应,他心里羞于听人叫他老师,他自认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只不过会画点画儿而已,也没有教师资格证,算鸡毛老师。不过尽管如此,看到李娟这个样子,陈木生的心中多少有点窃喜。他会反复感受这句话,把李娟说话时的神情语气拆开了细细回味,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尊重他崇拜他,这令陈木生在深夜辗转反侧。李娟在画板后面神情专注地作画,铅笔在纸上发出沙沙声响。她画的是静物素描,陈木生坐在她对面,时不时抬头瞟一眼。画室里温度很高,李娟脱了羽绒服,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粗线毛衣,露出一抹让陈木生浮想联翩的雪白脖颈,脖颈上闪过一道光。陈木生注意到那是一条精致的白金项链,吊坠是一个袖珍鹿角,做得极为逼真,让陈木生想起他小时候在山上见过的那只狍子,森林之神,大山的眼睛。李娟察觉到他的眼神,两人对视了一下,陈木生迅速躲开,气氛尴尬。李娟怯怯地问,陈老师,你看我画的还行吗?陈木生故作威严地起身,踱步来到李娟身后,清了清嗓子说,行,有进步。其实陈木生没看出李娟有什么进步,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李娟没有任何绘画天赋。一个人会不会画画,在他出生的那天就已经决定了,就像张北方曾经对他说的那样——胎里带的。幼年时期的陈木生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并不是所有人生下来都会画画。李娟继续低头作画,陈木生注意到她的嘴角在不自觉地上扬,他问,笑什么呢?李娟说,我在笑吗?没感觉啊。陈木生说,想什么好事呢?李娟脸一红,低下头,陈木生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他在心里质问自己,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崽子似的?他为自己这一瞬间的心动感到羞耻。李娟忽然话锋一转说,陈老师,这屋里太安静了,放点音乐吧。陈木生抬起头环顾四周,另外几个学员零星坐着,好像一切都与他们无关,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只有他们两人。他还没等答应,李娟已经拿出一个卡片大小的MP3,问陈木生,我能连那个音箱吗?陈木生点点头说,去吧。李娟走到石膏像旁,把MP3连接到桌上的一对音箱上,按了几个按键,音箱里传出一阵悠悠的低音。陈木生听了一会儿,问李娟,这个音乐叫什么?李娟说,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陈木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李娟说,巴赫的。陈木生说,这人我听说过。李娟笑着不答话,陈木生接着说,没想到你还挺懂音乐。李娟说,我就是瞎听,陈老师应该比我懂,艺术都是相通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巴洛克时期德国作曲家,代表作《勃兰登堡协奏曲》、《马太受难曲》等,被誉为“西方音乐之父”。陈木生不置可否,但心里却一阵忧伤,因为艺术并不是相通的。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一定是首好的曲子,但自己却无法感知到它到底好在哪里,一个东西明明白白地摆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你却永远无法理解,这简直是世界上最羞辱人的事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处处都压李娟一头,自己在李娟面前也并不如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必须去仰望的人。陈木生一下子泄了气,在悠扬的大提琴声中沉默下来。06
陈木生到家的时候,陈喆还没回来,他要上晚自习,晚上会在学校食堂吃一口。陈木生在沙发上坐了一会,打开电视,正在重播西游记,女儿国那段,唐僧要走,猪八戒想留下来。陈木生看了一会,觉得家里的暖气好像没有前两天热了,他伸手摸了一下,还有点温度,也就懒得管。走进厨房,大勺里有昨天剩下的土豆炖豆角,他开火热了一下,盛出一口剩饭,站在灶台旁边就吃了。大勺,炒锅、炒勺的别称。主要用作煎、炒食物,也可用于蒸、炖、炸等不同的烹饪方法。吃完以后,陈木生的烟瘾犯了。陈木生戒烟已有一年,也就是妻子去世的第二年开始的。之前的那段时间,他烟酒不离身,每天喝得五迷三道,几次醉倒路边险些冻死,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医生就四个字:看着办吧。陈木生痛改前非,戒烟戒酒,妄图让一切回归正轨。身体渐渐好转以后,陈木生低价租了个门市房,开了画室。如此又过一年,画室也已盈利,儿子陈喆虽然跟自己有些疏远,但至少学习上不用操心,明年就高考了,生活正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陈木生抬头看着墙上妻子的遗像,又想起李娟,心里默念着,罪过罪过,真是饱暖思淫欲。陈木生知道,那包烟现在就在大衣柜最里面的抽屉里。按说现在自己身体也没啥大毛病了,抽根烟问题不大,他过不了的是心里那道坎,仿佛这根烟一旦点着了,某种自我就会彻底失去。陈木生心乱如麻,这时突然门锁转动,打断了他的思绪,陈喆回来了。陈喆进门后一言不发,很快把羽绒服脱下来,书包往地上一扔,脱了鞋就急匆匆的往自己卧室走。陈木生跟过去,陈喆警惕地看着他说,干啥?陈木生说,吃饭了吗?陈喆说,吃过了。回手要关门,陈木生眼尖,看到陈喆羽绒服上的脚印,一把抢过来,那脚印根本擦不掉,陈木生说,你跟人打架了?陈喆说,跟你没关系。房门重重关上,将父子俩隔开。陈木生刚才的烟瘾和心慌随关门声消散,他又回到沙发上,拿出遥控器调低电视音量,沙僧小声对猪八戒说,二师兄你就少说两句吧。他换了个台,是一个外国拍的纪录片,画面里一群斑头雁正在奋力的飞跃喜马拉雅山。陈木生的内心涌起一股自责,他知道陈喆一定在学校里经历了什么,却无法说服自己去开口询问,以前这种事情都是他的妻子在处理,现在堆积起来,逐渐变成一堵无形的墙。斑头雁陈木生再次觉得,也许一切的症结在于家里缺少一个女人,然而这个念头刚闪过就立刻令他羞愧,他很清楚这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轻轻拧开陈喆的房门,陈喆正在伏案读书,一根圆珠笔在陈喆的指尖飞速旋转,像是孙悟空舞动的金箍棒。陈喆似乎脑后长眼,猛一回头,警觉地问陈木生,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陈木生尴尬地说,看看你干啥呢。陈喆说,还能干啥,复习呗,你有事啊?陈木生想了想说,没事。他还是说不出口。陈喆转过头继续看书,当陈木生不存在,看了一会又把笔一扔,扭头叹了口气说,你到底有什么事,赶紧说,别在后面盯着我,我瘆得慌。陈木生把心一横,向前迈了两步,说,自从你妈走了以后,咱爷俩也没谈过心,我知道,你一直都跟你妈亲,跟我总有点儿距离。正常,儿子都怕父亲,我小时候也这样,但是毕竟是一家人,一直那么疏远也不是回事。陈喆说,你到底要说啥,能痛快点不,我这道题刚有点思路,全让你给打断了。陈木生说,我就是觉得,两个大老爷们过日子,这家还是不太完整。其实吧,平时我也学习,看不少书,人书里都说了,单亲家庭对孩子的成长影响很大,时间长了那孩子心里都有问题,容易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陈喆的眼睛在陈木生的身上来回扫视,像机场的安检员,陈木生跟藏了什么违禁品似的紧张得不敢动,陈喆说,行了别说了,我明白了。陈木生问,你明白什么了?陈喆说,你画室那个李娟是吧,百货大楼卖包那个?陈木生哑巴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此前计划的循循善诱变为戛然而止。陈喆看他不走,接着说,我一共就去过你画室三次,每次都看见你俩在那眉来眼去的。陈木生脸上一阵燥热,不好意思地说,有那么明显吗?陈喆说,就他妈快写脸上了。陈木生说,你好好说话,跟谁学的。陈喆说,反正你就要跟我说这事对吗?我知道了,你出去吧,我还得复习呢。陈木生点点头说,行,那我不打扰你了。临开门时,陈木生有点得意忘形,哼了两声小曲,陈喆说,挺有品味啊,还会哼巴赫。陈木生说,你也听过巴赫?陈喆说,高二的时候上过鉴赏课。陈木生嘿嘿一笑,开门要走,陈喆说,你和李娟那个事,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陈木生大手一挥,什么条件,说。陈喆说,你俩等我高考完再说行吗?陈木生说,那当然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啥也没有你高考重要。陈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陈木生问,那是什么意思?陈喆说,我的意思,等我考上大学,你愿意跟谁跟谁,我眼不见心不烦,跟我也没关系了。陈木生关上门出来,脊背一阵冰凉,他看到电视里,唐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女儿国。07
戴思远刚转学到林业一中的那天,恰巧赶上林业一中被评为“优秀禁毒宣传学校”。操场中间摆放着几个礼花,校长大喊:放!礼炮对天长鸣,在无云的蓝天上绽开重重灰雾,戴思远就在这礼花声中走进教室,场面盛大。当时,陈喆正忙着用一条湿抹布擦拭桌上被泼洒的墨水,怎么擦都擦不掉,弄得满手黑。刘大明白站在讲台后面,堆起她从业五年来最夸张的一张笑脸,温柔的对戴思远说,来,跟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戴思远羞涩的拽着衣角,缀着星点雀斑的脸瞬间擦红,扭扭捏捏地说,大家好,我叫戴思远,是从海二中转来的。刘大明白张着大嘴,等着戴思远继续说下去,气氛僵持在这里,下面传来一阵哄笑,戴思远也跟着尴尬的笑了笑说,谢谢大家。刘大明白带头热烈鼓掌,试图调动起全班的情绪,一些不明所以的学生也随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陈喆依旧在奋力的擦拭桌上的墨水。戴思远此前所在的海二中,也就是海拉尔第二中学,重点院校,升学率比林业一中高不少,以前还出过名人。陈喆也是在一星期后才知道,这个两颊长着雀斑,面无血色,头发又软又黄的戴思远,并没有他第一天看起来那么柔弱和羞涩。两人的相识始于一包牛肉干。那天下午陈喆很早就来到教室,他平时也是这个时间到,以处理随时可能会被马强破坏的书桌。而那天戴思远到得更早,他看到进来的陈喆,友好的笑了笑,陈喆没有回应,来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今天还好,一切正常。戴思远凑了过来,对陈喆说,那个马强,他总欺负你啊。陈喆摇了摇头说,没有。戴思远没再追问,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包装简陋的牛肉干,递给陈喆说,请你吃。陈喆抬起头看着那包牛肉干,猛然被一股强烈的情绪击中,眼圈一热,泪水夺眶而出,戴思远彻底懵了,手足无措,对陈喆说,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陈喆努力的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接过戴思远的牛肉干,扯出一条嚼在嘴里,牛肉的香气在陈喆的唇齿间散开,他的眼前似乎看到了本该一去不返的旧时光,就是在那个时刻,陈喆和戴思远成为了朋友。陈喆直到最后也没有告诉戴思远自己为什么会为了一包牛肉干而哭泣,戴思远也没有追问,但他们还是说了另一件事情,关于马强霸凌陈喆的事情。也是在那个时刻,陈喆才知道为什么刘大明白对戴思远如此关照,戴思远是海拉尔知名的兴盛集团董事长的儿子,一个星期以后,戴思远的父亲辐射在牙克石的势力和资源得到了验证。那天陈喆站在操场中间,看着卧在雪堆里的四个人,对戴思远说,差不多了吧。戴思远笑着看着陈喆说,看你,你说了算。陈喆说,那让他们起来吧。戴思远对那四个人说,起来。四个人依序起身,先是那三个跟班,最后是马强,马强嬉皮笑脸地对戴思远说,哥,知道错了。戴思远说,别跟我说。马强又转向陈喆说,哥我错了。陈喆没说话,戴思远说,滚。事情就这么解决了,简单得令人错愕。当马强四人狼狈地逃离操场的时候,陈喆深刻地理解了五个字:同人不同命。戴思远望着马强他们的背影说,一帮傻逼。此时的戴思远早已褪去了初来时的羞涩,回到自己真实的样子。陈喆问,你对他们做了什么?戴思远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我就找了一个我爸在这边的朋友,他叫老三。我让老三在放学的时候找他们聊了聊。陈喆当然知道戴思远嘴里所谓的朋友是什么人,事实上他那天恰好看到了“聊聊”的过程,就在学校对面的公共体育场里,马强他们四个人整齐地跪成一排,面前的人手里拿着一把蝴蝶刀,熟练地甩来甩去。蝴蝶刀戴思远接着说,后来我听说,他们在上次体育课的时候把你埋在了雪坑里,这回就把他们找出来,让他们也在雪里趴一会。陈喆想说句谢谢,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反而是戴思远先说,对了,我看了你放在书桌里的画,你画得可真好。陈喆书桌里的画,其实都是他在复习累了的时候随手画的,想起什么画什么,都是一些凭空出现的意向,时间久了,也画了满满一本。戴思远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看的,那天我收拾东西,看见你那个本子掉了出来。陈喆说,没事。戴思远说,你学过吗?陈喆摇了摇头。戴思远说,那就是天赋,我最羡慕的就是你这种有才华的人。陈喆感到一阵羞涩,他是那种极为羞于听到别人夸奖的人,立刻转移话题,问出了自己在第一天就埋在心里的疑惑,你在海二中那么好的学校,为什么来这里?戴思远说,因为点事。陈喆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追问。从那天开始,霸凌了陈喆一年之久的马强团伙老实了。他们有了一个固定的节目,每天在课间操结束后的十分钟要趴在操场的雪堆里,供众人围观。刘大明白从未阻止过戴思远这样做,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那时候陈喆见识到一种比霸凌更凶猛的东西,但他无法解释那到底是什么。陈喆也发现,尽管戴思远在面对马强那帮人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凶狠,但其他时候,至少是他们独处的时候,戴思远依旧是第一天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那个羞涩的少年,他总是对陈喆表现出一种莫名的崇拜。陈喆在林业一中孤独地度过三年时光,没人理解他,也没人看过他的画。他像是走在一座独木桥上,北风萧瑟,随时可能坠入万丈深渊,但现在,这些感觉都消失了。他忽然想起他的父亲陈木生,想起那个夜晚不欢而散的对话,他意识到,也许他对陈木生就像其他人对他一样,疏离,嫌弃,冷嘲热讽,他感到一阵阵愧疚。那天晚上,陈喆回到家,刚进屋,陈木生就从沙发上起来,习惯性地走去厨房热饭,父子俩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饭热好,陈木生回到沙发上,关小电视机的音量,陈喆拿着筷子,充满了仪式感地深吸一口气后说,你和李娟的事,我没意见。08
人这玩意有时候确实很复杂,这是陈木生再一次见到李娟时明白的道理。当陈喆前几天刚表态愿意接受他和李娟的事情以后,陈木生自己却犹豫了,他终日紧张,盗汗,五脊六兽。五脊六兽:北方方言,本意是指中国宫殿建筑,有上脊五条,四角各有兽头六枚。民间则用来形容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状态。陈喆却明显变得心情很好,脸上也有笑模样了,有一天陈喆在厨房里吃饭,听见电视里赵本山的小品还跟着笑了两声。此前陈木生的画室因为门前修路导致断电,停业了几天。他在这段时间一直没有见到李娟,本来以为能因此冷静冷静,却适得其反,整日抓心挠肝。陈木生明白这是彻底陷进去了。画室再次开门的那一天,陈木生到的很早,一个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半点灰都见不着。身后门声响动,陈木生脸红心跳,回头看见李娟穿了一件新的羽绒服,雪白雪白的,围着一个又厚又长的毛线围脖,小脸冻得通红。李娟还是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客气,恭恭敬敬地说,陈老师好。陈木生故作镇定,说,来了,先坐吧,等等其他人。李娟坐下,摘了围脖,脱掉羽绒服,她的脖颈洁白如冬天初雪,锁骨像是被雕刻过一样精致。陈木生有意挪开眼神,他发现李娟今天并没有戴那条鹿角项链。陈木生问,外面冷吗?李娟说,还行。陈木生接着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俯下身假模假样的继续擦桌子,就在这时,李娟突然说,陈老师,我有一件事想对你说。陈木生心里一紧,乖乖站好,如临大敌,问,什么事?李娟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上课。某些东西在陈木生的世界里倒塌了,陈木生艰难地问,学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李娟说,我也不想,但我要回老家了。陈木生问,老家是哪的?李娟说,根河。陈木生又问,为什么回去?李娟低头不说话了。陈木生明白他触碰到了他们之间的边界,对话到这步,就算是到头了。其他学员陆陆续续进来,陈木生注意到李娟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他说,先上课吧。我回去结婚,就在陈木生转身的瞬间,他听到李娟这样说。陈木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画室里已经热闹起来,陈木生只得作罢。整堂课陈木生都上得心不在焉,他几次瞟向李娟,看到李娟的眼圈通红,但依然专注地盯着画板,那时候李娟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魅力,让陈木生忍不住心疼。下课以后,李娟第一个收拾好。离开教室之前,她转身对陈木生说,陈老师再见,然后郑重地鞠了一躬。陈木生知道,这就是告别。所有人都走了以后,陈木生在教室里摆正每一张桌椅,一共摆了三遍,对齐一条直线,又将上课前刚擦过的石膏像全部重新擦拭一遍。外面天色擦黑,路灯沿街亮起,陈木生冲出门,跑上大街,空气清冽,白雾在他的眼前散开。陈木生开始奔跑,看到路口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正拿着一个保温杯喝水,被突然上车的陈木生吓了一跳,陈木生对司机说,去红旗小区,快点。到了小区门口,司机问,几号楼。陈木生不知道是几号楼,就在门口下了车。红旗小区里寂静得像一座坟场,他在每一栋楼下穿梭,零下三十多度,没过几分钟陈木生就被彻底冻透了,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问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这一问,陈木生心灰意冷,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笑,他像条流浪狗似的低着头往回走,再次来到小区门口,等待着另一辆出租车将他永远带离此地。一个清脆的声音穿过夜色,陈老师,是陈老师吗?陈木生抬起头,看见李娟站在路灯下,她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那个瞬间陈木生面前所有的墙都被打破了,李娟说,你怎么在这?陈木生说,我来找你。09
旱冰场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循环播放着一首网络歌曲的DJ版,歌词大意陈喆听明白了,意思说一个男的被女的骗了,现在跟另一个男的在一起。被骗的男人不仅不恨女人,相反还在期待女人回心转意。陈喆在强烈的节奏和歌手突如其来的一声嘶吼中摔了个狗啃屎,一抬头看见坐在卡座上的戴思远正在那大笑,他不忿地站起来,继续笨拙地向前滑。陈喆是第一次来这家旱冰场,虽然每天上学放学都路过,但陈喆看见出入这里的那些人的样子,就知道这地方此生与他无缘。不过进来以后他发现,这里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乱,就是音乐吵点,烟味重点,别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戴思远从卡座上下来,一出溜就到了他旁边。他滑得是真好,正着滑,倒着滑,练杂技似的。陈喆在这场子里泡了两个小时了,到现在还站不稳,但戴思远告诉他,他穿上旱冰鞋没多大功夫就会了,要说天赋,这不也是天赋吗。陈喆扶着边上的栏杆,一点一点向前挪动,人群从他身后掠过,最快的就是戴思远,一会功夫套了他七八圈,陈喆觉得戴思远在这个时刻特别有魅力,像明星,也像迪士尼动画里的歌舞片段。其实不只是陈喆,其他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戴思远的身上,戴思远好像特享受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