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两句话来描述自己的父亲，我想我的第一句是：他一位平凡的人。第二句：他是一位饱受过疼痛的人。
一、父亲小时候
我的父亲老石，出生于年一个穷苦家庭，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大哥和二姐，下有弟弟三人。姥爷原本是一名游击队通讯员，在一次执行任务时摔下马成了一名跛脚，由于性子古怪一直赋闲在家直到五十多岁才去乡镇府工作，奶奶是旧时地主的女儿，新中国成立后祖父自知后路艰难，便自绝于屋内，家产被悉数没收，自此以后家里变得一贫如洗。
据他讲述，前二十年是家里最苦最苦的时候，那时还没分田到户，全靠在集体干活挣工分吃饭，姥爷因为腿部残疾丧失劳动力，全家人的口粮问题就压在了奶奶和大伯父身上，张嘴吃饭的人多，劳动力偏少，导致常常填不饱肚子，老石曾经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而抱着木柴哇哇大哭，隔三岔五，姥爷奶奶便会跑东家跑西家借米过日子，由于家庭成分原因，老石一家还经常受人欺负，日子过的十分凄苦。
在那个连大粪都稀奇的年代，缺衣少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平日里吃食只有牛皮菜熬粥，待客时会蒸两个鸡蛋，但每个孩子只被允许用筷子夹两次，若有第三次脑袋瓜定会被敲，肉类只有过年或者祭祖时候才见踪影。据他讲，那个时候，兄弟子妹一遇到重大节日，全黑压压挤在一起虎视眈眈盯着桌上的一小碟回锅肉，口水直往肚里咽，待姥爷示意可以动筷之后，眼前只见筷子挥动的影子，很快碟子便亮了底，老石最后还把米饭倒进去，和着油沫星子一起搅拌，再搅拌，势必不留死角，最后才仔细吞下肚，心里既满足又惆怅，不知下顿又是猴年马月了。老石一直穿老大老二的衣服长大，十多岁了还穿着大花棉袄上学，还须穿得尽量小心，便于惠及下面的弟弟，这可令他恼火，他一男孩子本也处于爬树捉鸟，下河捞鱼的年龄，竟缚住他手脚，让他紧张巴巴地，实在令人扫兴。可令老石真正老火的是冬季，晚上睡觉身子下方只有一卷凉席，被子也很单薄，以至常常在寒夜里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声音。
老石是个聪明勤快的孩子，在六个兄弟子妹里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自觉性比较强，每天早晨雷打不动地在鸡鸣第二遍之后起床弄早饭，然后趿拉着一双破烂的鞋子上学，放学回家除了忙学习，还得忙着帮助家里做家务，照看弟弟，当然有时候还帮着一起揍。后来，年龄稍长，可以上工帮着挣工分之后，老石又多了一件与学习同等重要的事，小小肩膀开始试着挑起生活的担子，但老石不觉得苦，心里乐呵着呢。老石学习成绩在村里算是顶好的，偏好文科，爱看书，尤其喜爱唐诗宋词，直到现在还时不时题词一首，抒发感概，老石写得一手好字，小巧娟秀，很是工整，看起来像出自女性之手，那些字静静躺在格子里，像极了彼时乖巧懂事的老石，我模仿过许久，以失败告终，饱受了他无数次的讥笑。
在那个艰难岁月里，老石咬着牙，忍受着饥饿，饱受着同村人瞧不起的眼光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高中，那时候，碰巧姥爷从乡镇府退休，打报告向组织申请老石接班，很快，仅仅念了一学期，他便辍学回家，被安排去了供销社上班，自此老石开始正式进入社会，那时是年，他刚满十五岁。
二、母亲出现了
老石在供销社农资部门工作，主要销售种子农药和农用机具，在被送到农校培训后，成了一名庄稼医生，专给农户指导农药选择和使用方法。上班一个月后，老石用工资给自家兄弟子妹各买了一套价值二块五毛钱的运动套装，然后把剩余的钱全交给了家里，想着能帮家里减轻一些压力，还能让在家里的兄弟子妹穿上新潮的衣服，在村里特别有面儿，一想到这，老石快活的呀，像是有一朵筋斗云在心里翻腾，忘记了刺鼻的农药味儿。
在老石生命中的第十七个年头，母亲老张出现了。据说，那一年，老张在亲戚家玩，老石恰好上门走动，瞧见了老张，一眼便瞧上了，尽管大他三岁。父辈中的一见钟情，属于极少数，我还真没听说过其他类似的情况。得知老石心思后，亲戚快乐地一直在中间撮合着，老石是个浪漫的人，私下写了很多日志，除了记事，还夹杂着许多对于老张的感情，大概不外乎见而难忘，求而不得，生活操蛋，自己忧郁之类的。据说，日记有很多本，还保存了下来，但老石从来不给我看，应是不好意思吧，但年轻时老石是很好意思让老张无意间看到的。果然，老张看着老石的日记，泪眼婆娑，激起了她原始的母性，心肠柔软的她对老石很快就认定了，双方见过父母，这件事就算是认可了。恋爱期间的老石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经常骑一辆自行车从工作单位到老张家找她，来回足足九十公里，到了老张家，也不闲着，挽起袖子就帮着做农活，当然，胃口也很好，能吃也能干活的老石让老张父母很是欣慰。
老石老张在年登记结婚，婚后在一起工作，老石19岁时，老张怀孕了，在老石梦想着过悠哉日子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奶奶由于阑尾炎忍着没及时治疗，一直拖到肠穿医院，医院医资有限，得不到有效救治，最后在手术台上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老石既痛苦又内疚，痛苦自己失去了母亲，成了一名没妈的孩子，内疚于对刚来看望过自己的母亲忍着病痛坚持把家里所有医院的决定没有大力阻拦。奶奶走了，来不及看一眼老石尚未出世的孩子，也没给老石孝敬的机会，之后的日子里，老石心里空空的，说不上来话。
年4月，老石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就是正在敲字的我，老石喜滋滋的，不管男女，老石都爱，如果一定要给个结果，他定会说闺女。有了孩子后，老石出差多数时间都会带回来礼物，玩具，好看的裙子，或者是刚面向市场的泡面等，在为孩子付出方面，老石一向是给得起都给。
工作之余，老石养成了一个很不好的习惯，爱同别人一起打牌，手气似乎不行，老输，老张是一名勤俭持家的女人，心疼钱，就和老石吵，老石又戒不掉，输了钱自己又生气，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又不想改，心里很复杂，那时两人急赤白脸的样子我可谓记忆犹新。
三、父亲辞职了
八十年代正是国家实行改革开放，提倡大力发展经济的时候，全国上下掀起了一股下海经商的热潮。老石老实本分，但在单位上班那几年全国好多省份几乎都跑遍了，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心思也就活络了些。刚好那阵子老张亲大哥生意进展颇为顺利，要老张回家帮忙，老石嘴上不说，心里舍不得老张离开，商量之后决定辞职，立志当个弄潮儿。搬到市里后，老石用这几年辛苦攒的钱在周边修建了一座房子，算是有了落脚的地方，我随即也转学到市里接着念小学三年级。然而没过多久，老张大哥，被人合起伙骗了，血本无归，老石和老张呆住了，不得不自谋出路，经过对周围事物的仔细考察，很快老石就在家门口支起了一个小摊，主营香烟、水果、零食和冰淇淋，还配了个公用电话，一家三口的生活来源全靠于此，日子过得十分清贫，老石看着我，想起了儿时的日子。
那段时期，尽管生活穷苦，老石也时不时把姥爷接到身边来尽孝，给他做好吃的，为他洗洗脚，剪剪指甲，扶着他到外面晒晒太阳。左邻右舍对老石颇为称赞，除了他的孝心，还有他的学识，因老石有时受他们所托，免费帮忙写个租房协议，买卖协议，诉讼书，财产分割等许多文字性材料，甚至做过他们的咨询顾问，帮他们解答过各式各样奇奇怪怪的疑问，在他们眼里，老石俨然一介文人。对此，我很骄傲。然而在那时，更多时候，老石只是沉默寡言，没事就看书，下象棋，写毛笔字，老石藏书颇多，从单位搬回来时足足装了两大袋子，沉甸甸的，就像老石的心情，可惜在生活困难的时候全当废纸给卖了，只依稀记得里面有很多本《夜半歌声》的杂志还来不及看。老石下象棋带着股狠劲儿，常常在我面前告诉我谁谁谁，一局只需多长时间就能拿下他，周围人也承认他的棋技，这给他带去了很大的快感。那几年的夏夜，老石经常躺在凉椅里摇着蒲扇，喝着茶，给我讲故事，讲历史，讲战争，肚子里的知识存货一股脑向我显露出来，我听的很激动，对老石的崇拜又加了几分。然而我渐渐长大，开始对他的话有了怀疑，一次我看完聊斋志异后问他古时候到底有没有狐狸精蜘蛛精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老石沉默了一会儿笃定地告诉我有，理由是那时候没有如今铺天盖地的电网。我暗吃一惊，感觉违背科学，又似乎违背了老石，后来好几天我都在琢磨着这件事。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我已是中学生，老石的谋生手段又增加了一项，不管刮风下雨，骑着摩托车为每个砖厂送推土机配件，日子似乎要好过了一点。
四、父亲的黄金时代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各自的黄金时期，对老石而言，二十年的盛年岁月便是他的黄金时代，但在这二十年中，老石体会最深刻的当属疼痛，因为他接连遭遇了四次车祸，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我刚上中学时，老石骑着摩托被拖拉机撞飞，撞倒了旁边卖肉的小摊，下巴的边缘被铁钩子穿过，左腿膝盖粉碎性骨折，听到消息的老张直接就哭了，医院。我们在手术室门口见到了老石，他正被推进去做手术，老石躺在那，眉头紧皱，左腿裤子被撕裂，沾了很多血污，下巴的伤口让我不敢直视，见到我，虚弱地叮嘱我一句专心学习，我站在一旁，木木地盯着他眼睛，攥紧了手心。之后大半年，老石行动不便，一直与双拐为伴，家里大大小小事就都落在老张头上，我行事不得不小心翼翼，怕惹了老张生气。老石的其余三次车祸均发生在我开始念大学后，一次肋骨断裂，一次鼻骨骨折，一次伤了腰，每次我听到消息后都心惊肉跳，吓得提不上来气，感觉马上要窒息。这几次车祸给老石身体造成了很大的损伤，如今他走路不能时间过长速度过快，也不能自由奔跑，弯腰、反肘等行为更是受影响，整个人在生活中显得很笨拙，关于这四次车祸，我时常在想，一具血肉之躯怎能承受的了如此多的伤害！
老石的这二十年是疼痛的二十年，也是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二十年。这期间，社会发展很快，习惯了平淡生活的老石还没适应，家门前的小摊就被时代的大浪冲走了，为供我念大学，老石又不得不重新谋划生计，但他已经疲倦了，不知道这次又会被生活推到什么地方，又会在哪个点被淘汰，老石的懈怠引起了老张注意，幸得她在旁积极鼓励，老石才又收拾好心情，从头开始，这次，老石打算挥师抢占二手摩托市场。于是乎，那段时期，老石每天清早骑着车出门，到各个镇乡及周边县市收购摩托，然后打理干净再卖出去，那时候家门前的平坝上尽是红彤彤的摩托，干净光洁，全是他的宝贝。老石的生意做得顺顺利利，我也得以顺顺利利念完大学，可期间的苦累只有老石老张才真正明白。大学快毕业时，一想到我所学的专业可能使我离开他们去远方择业，再联想到自己年轻时遭的罪，老石急了，连续几夜睡不着觉，深思熟虑后第二天一早起床就赶往我念书的大学，在校门口把考试用的书塞到我手里，语重心长地说道：这是爸爸唯一的希望，不求你飞黄腾达，只求你平安健康，但只有你在我们身边，我们才能护着你，帮着你。我捏着这两本书，感觉异常沉重。
尽管毕业之后在就业问题上与老石有过几次争吵，我最终仍然没有拂他的心意，老老实实地呆在他身边，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如今的老石，虽已完成养育的责任，生活压力也无从前那么大，却仍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当然，他的二手摩托生意也再次被时代无情抛弃，顺着一起被带走的还有他的盛年岁月和曾经的雄心壮志。老石终于结束了自已二十年的创业生涯，躬身进入了一家小企业，盼望能安稳地工作到退休。回望老石这些年的工作史，以15岁进入企业上班为开始，又以退休前的企业上班为终结，期间隔着几十年，仿佛一种被命运安排好的遥相呼应。
老石的前半辈子就是这样了，他的后半辈子正快速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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