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我们从酒吧出来,夜已经深了。
长街上灯火黯淡,行人寥落,几个人在远处来回走动,步伐缓慢迟疑,脸上都带着鬼魂的表情。
那女人一身鲜红,面孔却十分模糊,她紧紧地靠在我身上,身体冰冷而僵硬,我搂着她走进空空的电梯,电梯门倏然开合,转眼已经到家,她问我:“电梯里那个人一直对你笑,真可怕。”
我双眼圆睁:“哪有人?我怎么没看见?”
她笑起来,脸上的白粉簌簌脱落,说我们上床吧,我给你看我的心。
我也笑,剥下她的红色长裙,露出苍白的身体,我抱紧她,她推开,面孔依然模糊。“你要干什么?”我问。
“我说了,我要给你看我的心。”
她说,把手放在胸口,慢慢撕开外面的皮,鲜血像河水一样汩汩流淌,她伸手进去掏了半天,慢慢拿出一个核桃样的东西,我接过来仔细端详,鼻端有一股遥远的檀香之气。
那颗心在我手里揉捏良久,慢慢裂成两瓣,一只金黄色的小蛾子翩翩飞起。她呜呜地哭,我慢慢抬头,身边万人聚集,那个艳装的女人泪落如雨:“我的心在你手里,你还给我,求求你还给我……”
敲门声笃笃响起,我猛然醒转,汗水涔涔而下,蓦地想起肖丽,心里一阵揪痛。赵娜娜推门进来,说有个台湾的马小姐找你,见不见?
这两天周卫东请假探亲,胡操性也不在,她主动过来帮忙,看来前面下的饵起作用了,这事不着急,慢慢放线,等她把钩全吞下去,我再猛然起杆,然后端坐春水河岸,笑看伊人喉咙撕破,血流成河。
我说不见,什么台湾人,骗子!提起这马小姐我就一肚子气,我主持《公民问法》节目一年多,她先后发来多条短信,说自己是台湾贵族,她爸是立委,她妈是明星,她自己也是千万身家,现在生意上出了点纠纷,想请我吃顿饭。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活的贵族,一时冲动答应了,约她在君度酒店见面。本来想得挺美,觉得妈是明星,女儿应该不错吧,说不定能搞点什么艳遇呢。
流着口水呆坐良久,迎面来了一个肉墩子,此墩体积庞大,气势巍峨,长宽厚度几乎相等,走平路至少占俩车道,还穿了条超短裙,一条玉腿足有50多斤,逼着武松吃也得吃俩礼拜。
我大倒胃口,饭都没吃仓惶逃离现场。这墩子还不断地骚扰我,日子久了,我慢慢摸清了底细,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台湾同胞,就一福建农民,不知从哪学了一口台湾国语,再弄个假护照,提个假LV包,满世界招摇撞骗。
千万身家倒可能是真的,可惜早被人骗光了,说来说去就想让我帮她打免费官司。
赵娜娜挤挤眼,说人家早料到了,托我转告你:不见可以,把胸罩还她。说完诡秘一笑,露出一副“其人之品位不过如是”的表情。
我脸上热辣辣的,这事说起来一言难尽,有一天我在西安东路等红灯,这马小姐正好从旁边经过,也没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这时绿灯亮了,后面的车直按喇叭,我骑虎难下,顺便送了一程。
她不断挑逗,说呀,魏律师,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好?
我说古有明训:一等姿色夜夜洞房,二等姿色供在庙堂,三等姿色赶去厨房,四等姿色发配工厂,最后一句忍住没说,心想就你这模样,只配剁成肉泥砌墙。她又问我:“呀,魏律师,人家说丰满的女人最有味道,你说呢?”
我撇撇嘴,心想丰满的女人是有味道,不过丰满得跟猪似的,那就只有猪的味道了。她看我不说话,摊开身体浪声发嗲,说呀,魏律师,我还是个处女耶。
我深表同情,说不容易啊,30多年都没遇见个识货的。
她也不生气,从假LV包里翻出一副文胸,小极了,旁边连着两根细细的带子,估计只能遮住颗黄豆,她说你看,我平时都穿这个,你们大陆的女人啊,都不懂性感……
我差点吐出来,一直梗着脖子不敢看她,她还说要把这文胸送给肖丽,我严辞拒绝,最后终于到地方了,我门窗大开,里里外外擦洗了一遍,一扫海峡对岸的肥浊之气。
没想这骗子趁机下毒手,偷偷把文胸塞进了储物箱,现在真是跳进台湾海峡都洗不清。
那东西当时就被我扔了,有债难偿,只好关起门来装不知道。偏偏河口法院来电话,说通发公司那个多万的案子审结了,让我过去取判决。
这事不好拖延,我硬着头皮走出去,这骗子居然扎了两根小辫,依然是一身短打,正低头欣赏自己的两条肥腿,我上去打了个招呼,她一声尖叫:“呀,魏律师,原来你在啊,刚才那个小姐还骗我说你不在。”
我心想装什么台湾大蒜,肯定瞅准了才来的,否则你等个茄子。这场合不能跟她吵,我施了招缓兵之计,说我要去河口法院取个判决,让她改天再来。
这肥婆撒了个天真烂漫的娇:“呀,真巧,我正好要去河口法院,你送我好了,这样我就不用搭太西(Taxi)了。”我心想太西你妈个英国头,皱着眉走进电梯,她紧紧跟来,感觉身边像堆了几十吨烂肉,浊气逼人,每一刻都能窒息而死。
河口法院在郊外新盖的楼,一水的高档装修,楼顶国徽高悬,门口武警肃立,看上去庄严无比。
我取了判决,跟几个相熟的法官打过招呼,不知怎么想起了老潘,以前他也是此间一员,那时条件紧张,一群人挤坐在一个办公室,现在条件好了,一人一个单间,可他却享受不到了。
心里不觉一阵黯然。这案子的主审法官叫杨鸿志,长得精神,为人也比较挑剔,对我身后的台湾人连翻白眼,我拜见法官是常有的事,现在随身带了一坨多斤的五花肉,自己感觉也不体面,直想拔腿开溜。
这肥婆讨厌而不自觉,坐在那儿不停放电,浑身肥肉乱抖:“呀,杨法官,你讲得真好,连我这个外行听了都蛮有收获的。对了,我有个案子想跟你请教一下……”
我笑笑站起来:“鸿志,你和马小姐谈吧,我先走了。”我对法官一般都是直呼其名,执业14年,我请他们吃,请他们嫖,几万几万地送钱,却从来不肯奉承他们。
开庭时我称呼“庭上”或“合议庭”,从没叫过“老师”,也绝不称呼“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因为他们无以教我,也根本不值得我尊敬。
这是我的原则:肮脏的东西投向肮脏的人,洁净的只留给自己。
我可以拿钱砸他们,但不能把良心也送上。即使我已经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百罪难赎,万人痛恨,我依然会守住这一点点可怜的、仅属于我自己的尊严。
杨鸿志十分紧张:“你等等,我还有事。”一把将我拽到走廊上,脸都变形了:“你是不是成心恶心我?带那么个东西来!你你你赶紧给我弄走!”
我大笑,回去告诉台湾人:“杨法官没时间,马上要开庭,你跟我走。”她还不死心,一把抓住了杨鸿志的手,连连摇晃:“呀,陆法官,你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
杨鸿志像是被蛇咬住了裤裆,急得两脚直蹦:“没空!没空!不吃!不吃!”
我笑得前仰后合,正要施法搭救,门外突然轰轰地响起来,每间办公室同时开门,所有的人都涌到了走廊上,一个小伙子连声招呼:“快来看,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杨鸿志趁机脱身,一边揩手一边找台阶下:“什么事?谁跟谁啊?”小伙子满脸通红:“不得了!是潘……潘志明打陆院长!”
我心里一惊,飞奔窗前,只见下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上百人闹哄哄地聚在一起,一些人飞奔跑动,一些人连声告急,满院都是嗡嗡的骚动声,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中央,一手掐着陆中原的脖子,气得浑身乱抖:“我当了14年法官,没贪过一分钱,没吃过一次请,你说,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你连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
陆中原弯腰低头,脸如猪肝,在他面前显得又矮小又猥琐,嘴里只是叫:“你干什么?干什么?我警告你,放手,放手!”
老潘满脸悲愤,咬牙切齿地点指:“你这个,你这个,你这个,”
结巴半天没有准确的词,忽然一声怒吼:“你这个奸贼!你说,你贪了多少钱?干了多少坏事?你儿子连工作都没有,凭什么住别墅开奔驰?就你这种东西,你有什么脸见我?你有什么脸害我?你有什么脸当这个院长?”
人群大哗,两个领导模样的人上前劝解,被老潘横空一掌,推得趔趄欲倒,老潘大喝:“你们走开!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你们蛇鼠一窝!”陆老板见有机可乘,忽然俯身一拱,一头撞在老潘肚子上。
老潘怒极,飞起一脚,踢得陆老板仰面翻倒,鼻血箭一样喷出来。众人惊呆了,杨鸿志张口结舌:“妈呀,他真的动手了!”
台湾肥婆也过来凑热闹:“是不是当事人打法官?哇,这个人蛮疯狂的。”
我撇撇嘴没理她,只见陆老板四脚踞地,边爬边叫:“反了!反了!给我抓起来!”几个小伙子应声而来,死死截住老潘,老潘双眼血红,甩开膀子迈步直冲,撞得众人翻滚跌倒。
陆老板刚爬出没两步,又被他一把揪住,吓得四体筛糠:“住手!你你你有话……有话好好说!”
老潘又绝望又愤怒,仰天高叫:“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活了!今天,今天我跟你拼了!”
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劈头盖脸打了下去,几个小伙子飞扑上前,只听一声巨响,老潘轰然摔倒,众人拉手的拉手,压脚的压脚,把他死死摁在地上,陆老板趁机站起,现在他有理了,抹了抹鼻血,高声训斥:“你自己有问题,组织上让你停职反思,那是为了你好!潘志明,你看看你是什么行为?咹?为了提个副庭长,你送钱,送东西,居然还派老婆上门搞性贿赂!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上你这样……”
这时满院都听到了那声怒吼,众人耳膜震响,几个小伙子同时翻倒,老潘饿虎般跳起,神威凛凛,势若天神,陆中原刚躲避不及,被他一拳打在脸上,还没落地,老潘顺势又是一腿,踢得他皮球一样在地上滚。
几个小伙子同时飞扑,圈里沙起尘扬,围观人群纷纷远避,老潘一身是土,舍命猛扑,几个人拦他不住,陆老板看看不好,爬起来就往外跑,老潘速度更快,几个起落追至身后,一脚踢中后心,陆老板哎呀惨叫,被他合身压在地上,正挥拳欲打,一个小伙子飞奔赶来,手中的棒子抡圆了,一棍砸中他的后脑。
正是九月艳阳,晴空高远,万里无云,楼顶的国徽闪闪放光。
走廊上的众人面面相觑,同时静了下来。年轻的张口结舌,年长的面色土灰,杨鸿志低头长叹,台湾的马小姐搓搓手,说呀,好可怕,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听而不闻,看着潘志明高大的身躯渐渐软倒,头上鲜血直流,流过脸颊,流过颈项,也流过他一生引以为荣的法院制服。
所有人都围在陆中原身边,有的安慰他受惊了,有的张罗着叫医生,更多人痛骂潘志明丧心病狂、罪该万死。
就在这众口纷纭的当儿,一个干瘦的女人突然冲出,一把抱住了潘志明,狼一般呜呜嗥叫。
过了良久,这女人慢慢转过头,脸上泪如雨下,对着满院翻起的白眼高声叫道:“你们……你们不讲理!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
我下楼时正好遇见他们,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问:“陆院,你看这罗秀英怎么处理?”
陆中原鼻里塞着药棉,嗡声嗡气地回答:“文明社会嘛,啊,我们不要做汉武帝,也不要做王允,由她去吧。”
众人欢喜赞叹,纷纷夸他大度,我微鞠一躬,带着马小姐慢慢走出,院里阳光普照,潘志明还流着血趴在那里,我假装没看见,低着头走了过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两个月后,我那笔万的风险代理开始执行,我带了两个法官飞到广州,住白天鹅宾馆,吃元一个人的自助烧烤,吃完后法官提议泡吧,我向来不爱这调,心想一把年纪了,赶他妈什么时髦?现在的酒吧都太吵,既不能谈正事,也不能干坏事,即使遇上个对眼的,碰碰杯搂搂腰,粘乎半天只是喝了一肚子酒,什么都办不了,最后怏怏而散,男的回去打飞机,女的回去挖停机坪,真真了无生趣。
不过法官都开口了,我当然得识相,带他们去了淘金路,开了两瓶12年的芝华士,3个人吵吵嚷嚷碰起杯来,正喝得有趣,汪大海来了个电话,我听得不甚清爽,干脆走到街上,汪大海说:“……判了3年。”
我心里一紧,说就那么点事,怎么至于?他叹了一声:“法医鉴定是重伤,说受害人鼻骨骨折,全身多处淤伤,更重要的是两根肋骨骨折,还有胸水……”,我大怒:“那他妈是旧伤!”
他冷笑一声:“你真幼稚,法医听谁的?还不是听院长的?”接着问我:“你当了那么多年律师,多少有点关系吧?能不能找找检察院,让他们抗诉,争取弄个缓刑?”我心想这简直就是跳火坑,笑着告诉他:“你怎么也这么幼稚?他打的不是普通人,是法院院长!抗诉能怎么样?”
这话有点薄情,必须辩解两句:“说实话,要论交情,我和老潘比你更近,这么多年我们都在一个城市,可这事……”
汪大海尖着嗓子嚷嚷:“我也知道不行,可就是想不通,老魏,你说像他这么一个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怎么会是这种下场?”
我惨然一笑:“得其时驾驭天下,不得其时蓬头而行。老潘……,唉,他生错了年代!”
这时一个法官探头出来招呼:“老魏,你他妈怎么搞的?快点快点!”
我点点头,拿着电话往里走,在越来越吵的声浪中,听见汪大海不停唏嘘:“真是生错了年代,如果在乱世,他说不定会是个盖世英雄……”
那起执行办得很顺,事先已经做了财产保全,现在只是履行个手续。把万全部划走,我长吁一口气:这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两个法官多少了解点情况,当着我再三牢骚,说法官都是苦命人,管得又严,一个月就那么0多,饿得前心贴后腔。还说自己劳苦功高,对方当事人一再申请执行和解,如果他们有意为难,那我就惨了,不过好在他们都是正直的法官,依法办案,毫不容情……我听得耳朵直打跌,最后一人发了3万,两位尊者依然不爽,又拽着我逛了半天街,一人买了万把块的东西,这才渐有笑容。
这就是我的人间。荆棘遍地,陷阱重重,笑时不知为何笑,哭时不知为何哭。
几十年来我刨食其中,掀翻山河,掘地千尺,终于找到了我要的东西。有时我会为之快活,但更多时候,我宁愿自己从没来过。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们同时开始清理皮包,这些天在广州没闲着,去酒吧、去夜总会、去洗浴中心,号称“铁人三项”,现在是时候销毁罪证了。
男人偷腥有三招绝学,第一招叫“十面埋伏”,偷吃之前先找好证人,这人一定是老婆信得过的,人品端方,从不涉足淫邪之地,一旦形势吃紧,立马传唤到庭,天大的冤案都能昭雪;第二招叫“先占高枝”,偷吃之前不要等老婆查岗,一定要争取主动,先打电话,不必汇报行踪,但必须言之有物,指派事情、交代家务,先让老婆安心。
更高明的作法是寻她几个错处,兜头一阵痛斥,先建立威严,然后手机一关,胡天胡地,所谓“大丈夫必先有权,而后方可恣意妄为”。
女人挨骂一般有两种反应,一是服服帖帖,二是暴跳如雷,服帖者不会猜疑,暴跳者无暇猜疑,谁都想不到你正在扒小姐裤子。第三招叫“坚壁清野”,偷吃不要紧,一定要把嘴擦干净,身上不能有口红印,兜里不能有长头发,皮包里不能有可疑的会员卡和发票。
味道还不能出错,偷腥后只用清水冲洗,绝不能用夜场的沐浴露,那东西太香,男人本是大粪的同类,一旦闻着香喷喷的,定有淫邪之举。
我和肖丽强弱已分,说什么她都不敢怀疑,不过中间隐患太大,不能把她逼急了,女人吃起醋来什么事都做得出,还是小心为上。
飞机落地已经黄昏了,我先回律所,把专用邮箱里的信件和留言统统看了一遍。中国银行通知我,说打给陈慧的那40万因为账号不对,已经全额退回。
这是我耍的一个小花招,这女人是我平生所恨,就算真要给钱,也不能让她太痛快了,何况我别有用心。
移民公司说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让我补交两份材料,再准备53万美金,3个月后就可能面试。后面还有一份香港“来雨商贸”的资料,这是一家地下钱庄,与我联系多次,承诺无限额办理人民币转移汇兑手续,只收2%的劳务费。这些事极其隐秘,我按照计划一步步做来,几个月后就有望移居大洋彼岸。
这次出差心情复杂,时不时想起肖丽。
这几个月她瘦得太厉害了,简直活不过30岁的样子,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说自己一个人害怕,让我早点回家。我心里一疼,差点就说“我带你一起走!”
冷静下来又觉得可笑:她才23岁,正青春年少,万事都有可能,我费劲巴力地弄她出去,说不定转眼就躺到了别人床上,我一世精明,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做傻逼。
出差前我把3套房子全托了中介,估计现在该有消息了,我慢慢地想:等我拔腿一走,肖丽该怎么办?
天已经全黑了,我心情低落,一个人闷闷地坐着。
肖丽知道我的航班,不过一直没打电话,我无端的失落起来,想小丫头片子敢跟我扮矜持,大不了老子去酒店开房,看谁熬得过谁!
拿过一摞报纸随手乱翻,一眼看到了老潘的消息,几家报纸都做了报道,内容也差不多:犯罪事实、侦察经过,还有最后的公开宣判。
唯有《都市报》多提了一笔,说闭庭时有个疯女人当场撒泼,咆哮公堂,最后被法警强行驱离。
照片不太清晰,我端详半天,忽然心里一动,拨通了曾小明的电话。
自从婚宴上掀了桌子,曾小明10年没和老潘说过话,估计他的心情跟我一样,对老潘有点敬佩,又有点不屑。不过同学一场,香火之情还在,开庭时他也去了。
据说老潘没找律师,也没做任何辩护,只在最后陈述时说了一段话:“我一生清白,你们大多数人都是有罪的。不管你们判我什么,我不会上诉。但我不相信这世上永无天理!”满堂讪笑。
那时顾菲和陆中原都在旁听席上,顾菲脸色苍白,陆老板一言不发,神态十分安详。一小时后当庭宣判,刚念到“判处被告潘志明有期徒刑三年……”,顾菲砰地站起来,大声告诉陆中原:“你说对了!他确实比不上你,他一个罪犯,怎么跟你当院长的比?我决定了,以后不跟他了,跟你!”所有人都听傻了,老潘还没带走,脸上难看至极。
审判长高声训斥:“旁听席,旁听席!不要无理取闹,坐下!”顾菲脸涨得通红,高声喝问:“你整他就是因为我,对不对?你不就是想跟我睡觉吗?来,我陪你睡!”
接着转向老潘,眼泪刷刷直流,说志明,是我害了你,不过今天,我一定还你个公道!他们找了这么多记者,好,我就让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冤屈!然后大笑着转回来,眼泪依然不停的流:“陆中原,陆院长!走,我陪你睡觉,不过咱们说好了,你不能嫌弃我,”
说着一把摘下头上的发夹,在自己脸上嗤嗤地划,满庭都惊呆了,几个法警猛扑过去,半天才把发夹夺下来,几个人横架着往外走,顾菲头发蓬乱,满脸是血,对陆中原咬切齿地大喊:“你说过,只要我一天不同意,你就一天不放过他。现在好了,你把他整垮了!我们夫妻斗不过你,我们认输!不过你记住:你永远别想得逞!”
我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曾小明说到最后唏嘘不已:“你说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没错,老潘是有问题,只会做事,不会做人,可怎么会是这种结果?”
我唉声叹气,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那么多记者在场,这事怎么没见报道?曾小明嘿嘿冷笑:“你还是主持人呢,记者怎么了?记者就没有领导?”
我黯然低眉,想顾菲这脸算是白划了,公道太重,她永远都还不起。
一时心绪烦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在轰轰作响的火车上,新生顾菲穿一身朴素的蓝衣服,有点害羞,却故作大方:“同学,你们也是刚考上的吧,哪个学校?”
我说我们都毕业了。她脸一下子红了:“哦,原来是师兄啊,那我想请教一下……”
那时她刚刚18岁,稚气未脱,一脸单纯。现在15年过去了,当年稚气的脸上已是伤痕累累。
这事让我极其沮丧,也没心思跟肖丽赌气了,开着车慢慢回家,一路长吁短叹。
出差没带钥匙,只好站在楼下按门铃,按了两下没有回应,我有点生气,死死摁住不放,这时肖丽说话了:“谁呀?”
我心情败坏,死声丧气地吼她:“开门!”
肖丽很诧异:“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
“什么明天?是今天!开门!”
她唔唔两声,蓦地嚷嚷起来:“别上来,千万别上来!”
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听见通话器中轰地一响,肖丽唉呀大叫,嗓音突然哽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跑!老魏,快跑,快跑!”
(二十九)
海亮有时挺实在的,如果不做和尚,肯定特别招老太太喜欢。
礼拜四送他去振兴中学做活动,我故意逗他,说前些天看过一本叫《何典》的书,里面有个和尚骇人听闻,叫“怕屄”和尚。
这话有挑衅的意思,我偷眼观察他的反应,老头儿不愠不怒,嘿嘿直笑:“有意思,和尚都怕那玩艺儿,啧,都怕那玩艺儿。”
我疑心大起,两眼逼视,问他见过那玩艺儿没有。
他避而不答,喃喃念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装得跟真神似的。
我毕业前在公安局实习过,对诱供逼供尤有心得,几番揪斗,和尚只得招了,说只在网上看过图片,但从没见过活的。这话耐人寻味,我斜眼问他:“晚上有空吧?换套便装,我带你去见见活的。”
他不实在了,连称“罪过”,说自己是出家人,要持戒修行,不可自造罪业。
还劝我也少去,那玩艺儿固然诱惑,想通了跟脚后跟没啥区别,那活动貌似快活,其实跟抠鼻孔是一个原理。
我嗤之以鼻:“你们家的鼻孔能抠出孩子来?”
老头儿做道貌岸然状,对我百般谕示,连地藏王菩萨都搬了出来,讲述他老人家的英勇事迹,背诵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一路苍蝇嗡嗡、蚊子哼哼:“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善哉善哉……”
我十分诧异,想老秃速度太快了吧,从那玩艺儿跳到菩萨座前,只用了几十秒钟,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这事不太对劲,挺实在的老头儿忽然不说人话了,估计只有3种可能:要么当官了,要么快当官了,再不然就是神经了。
转身探问究竟,老秃有点害羞,说有位副厅级长老圆寂了,按身份位望,他很有可能替补。
我踩了一脚油门,心中无限失落,想这就是21世纪的佛国净土,跟他妈菜市场有什么区别?如果老和尚痴迷那玩艺儿,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现在巴结半天只为一把椅子,这算他妈什么玩艺儿?
振兴中学是家私立贵族学校,董事长叫周振兴,也是个传奇人物,几年前南下深圳,遇到了一位做化妆品的大老板,几年打拼,老板给了上千万。
后来老板车祸死了,周某人百般用心,终于娶到了老板的遗孀。
那女人姓韩,长得倒有几分姿色,不过一脸戚苦,让人望而却步。吃饭时她坐海亮旁边,长发碰光头,不知在嘀咕什么,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海亮一声断喝:“韩女士,不必问了,你有心魔!心魔不除,所在即为地狱,心有菩提,处处都是丛林,何必非要出家?”
这老秃忘乎所以,把这里当成他们庙了,公然搞他那套棒喝大法,也不知替人避讳。
周老板的脸当时就沉了下来,阴森森地瞪那女人,一副“看我怎么收拾你”的表情。这饭吃得就没意思了,我们赶紧告辞,路上我问那女人怎么回事,和尚忿然:“神经病!腰缠几千万,非要当尼姑!”
这话说漏了,赶紧辩解:“当然啊,不是钱的问题,关键……关键她不是修行之人。”
我狂笑,正想奚落两句,一个陌生人打电话进来,开口官气十足:“你是不是魏达?”
当律师必须礼数周全,我满脸堆笑:“您好,我是魏达,请问您是哪位?”
那人十分无礼:“我是谁你不用管,有个案子你做不做?”
这话没头没脑的,我也有点不高兴:“能不能介绍一下是什么案子?民事、刑事、还是行政?我的专长是……”
“万的货款,收回来给你3成,干不干?干就签合同,不干我他妈找别人。”
这简直就是强奸,我怒气暗生,想这王八蛋肯定是从肛门出生的,德性之臭,一至于斯。
不过想想代理费,心慢慢软了:将近万的收入,他妈的,强奸就强奸吧,反正老子向来不是烈女。
这些天十分顺利,该收的钱全部收齐,53万美金已经汇进美联行设在香港的离岸账户,下月初去广州面试一次,如果不出问题,我就是堂堂美利坚合众国的二等公民了。
这些年接过不少洗钱业务,对自己的荷包尤其上心,就在3天前,我的万美金通过“来雨商贸”到了香港,接着转到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的汉华银行,那里有我一个不记名的户头,在这户头上只呆了几秒钟,又悄悄转到开曼群岛的乔治敦,这地方是度假天堂,沙滩细软,海水湛蓝,码头旁的瑞士皇家信托银行号称全球第一省心,不看身份证,也不用居委会开介绍信,一个密码就可以全部提现。
感谢网络时代,世界近在咫尺,这些操作只用了几分钟。
本来一张本票就能解决,无需如此谨慎,不过凡事小心为上,我的钱虽然不是赃款,但也谈不上干净,一旦追查到底,大有罚没充公之虞。
我有个预感:杀人的事早晚会暴露,不能指望肖丽坚贞如铁,人民专政手段犀利,所谓“三木加身,顽石开口”,铁坨坨也能榨出汁来,何况她一个病秧子。我就算跑了,引渡在所难免。“死刑不引渡”的幌子也不管用:杀人在哪里都是重罪。
前些天移民公司请了位美国律师,我跟他攀谈半天,暗暗打定主意:一坐完移民监就申请第二国籍,去中南美洲,或者找个岛国,反正钱捞了不少,到时背个小包,戴副墨镜,一张机票就可以消失在世界尽头,天王老子也拿我没辙。
3套房子全部出手,肖丽还蒙在鼓里。
前些日子她总说不舒服,医院检查,结果十分意外:又怀孕了。
我困惑不已,背着她做了个体检,发现精子存活率已经趋于正常,跟医生探讨,医生也解释不清,给我列举了许多因素:心情、饮食、生活习惯……,反正没个准。
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肖丽坚持打掉,我有点犹豫,说实话,我真想有个孩子,按古人的标准,三十未娶,四十不仕,都是人生遗憾。
活到37岁还没个后代,算得上畸零人了。
不过我身负大案,自己生死尚且不保,实在顾不上香烟后事。生下来只有一个好处:万一东窗事发,孕妇和哺乳期的妇女可以缓刑,不过我已经跑了,她一个罪犯,没工作还带着个孩子,恐怕只有饿死了。
打完胎已是傍晚,她虚弱得站都站不住,我抱她上车,抱她上楼,一直把她抱到床上,肖丽什么也没说,紧紧搂着我的脖子,还假装坚强,笑得比哭都难看。
有一瞬间我真被她感动了,问她愿不愿意出国,肖丽皱眉强笑:“你也去吗?你去我就愿意。”
这时中介公司电话来了,说要带买主上门看房,问我在不在家。
我随口答应,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心情慢慢冷却,说就这么定了,你把身体养好,然后咱们去欧洲痛痛快快逛一圈。
肖丽连声叫好,我看着她惨白的脸,忽然深恨自己,想真他妈的,我怎么会这么软弱?为什么就不能硬起心肠,一硬到底?
这套房子卖价极低,万,附送全套装修和全部家具,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买主不能马上收房,我要续住一年。
我和肖丽同居了将近3年,也曾亲密无间,也曾仇恨刻骨,在这人间荒芜的年头,没什么恩情值得报答,也没什么深爱值得铭记,让她免费住一年,算是我最后的心意。
中介人带着买主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对我的品位啧啧赞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墙壁的颜色,分尸那晚溅了不少血,我让肖丽刮了一遍墙皮,然后重新粉刷。我刷墙的手艺不怎么样,上下颜色不一,一直是块心病。
上次在广州办执行,我故意给陈慧打了个电话,说她给的账号有问题,另外我手头紧,那40万让她等几个月。
这女人一碰就跳,在电话里破口大骂,声称要统率两卡车旧部扫清寰宇,杀光老魏家满门。
我十分不屑:“不就个四高丽吗?还他妈两卡车!让他来!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别他妈动我女朋友!”
接下来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激怒陈慧,四高丽自然上门,拿不到我本人,只有看住肖丽。
只是没想到肖丽会那么勇敢,3个带刀的男人围在身边,她还敢冒死示警。
那天我根本没跑,青阳分局的陈局长很够意思,派了几十名防暴警察,就在小区院里把四高丽死死堵住,这厮在里面蹲了几年,体力大不如前,一顿拳脚摁翻在地,打得杀猪样鬼叫,押上囚车时还跟我叫板:“姓魏的,你他妈等着,这事没完!”
我笑笑上楼,发现肖丽正躺在沙发上呆呆出神,鼻子嘴不停渗血。
我亲亲她的脸,一颗心像绞住了一般疼。
肖丽搂住我的脖子呜呜大哭,也不说自己受的委屈,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呜呜呜……”
我抱紧她,一时鼻子酸软,发根倒竖,慢慢地想:四高丽没有传说的那么狠,还给她留了一条命,否则我就不用担心了。
有时我也觉得自己忍心,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恨过她。每个夜里我都无比虚弱,看着蜷缩熟睡的肖丽,心中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很多次想唤醒她,告诉她我全部的计划,然后带她到天涯海角,从此一生厮守。或者至少给她留一套房子,在我踪影皆无之后,她不至于流落街头。
不过睡醒后又觉得这一切全无意义。
红尘婆娑,聚散无常,离开她,我一定会有别的女人,她一定也会有别的男人,我37岁了,向来精于计算,早已不是热血童男,何必为一次邂逅拼掉血本?
市侩即是世间法,成熟就意味着堕落,人生无非是一个渐渐庸俗的过程。
我无以抵抗,只有与日残忍。
3年的厮守,我用3天就可以忘却,3天的相逢,我从来都不会记得。
也许是疑心生暗鬼,这些天总感觉有人盯梢,走在街上,行人个个可疑,卖菜的眼神诡异,练摊的表情深邃,连修鞋匠都像国民政府的特派员。
在车站、码头、机场,一看见警察我就心跳,有一天在人民路上违规掉头,交警鸣笛追来,跟我要驾照,天知道我怎么会那么慌,差一点就弃车而逃,如果手里有把枪,说不定就会朝自己脑袋搂火。
清醒时我也知道纯属多心,一旦身临其境,还是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看来确实不能呆了,再这么下去,我非把自己逼疯不可,三十六计走为上,我必须尽早把一切处理了,赶紧拔脚开溜。
把海亮送到青阳寺,满山风起,黄叶纷飞,和尚拉开车门,没头没脑地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我正忙着跟电话里的粗货谈业务,也没顾上理他,看着老头儿踩着暮鼓晨钟一撅一撅地拐进禅房。挂上电话后才觉得不太对劲:在这贫瘠的时代,念诗何为?风雨如晦确实不假,可青阳山只养了一窝秃驴,哪来的鸡?如果没记错,后两句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又当何解?君子也者,都是些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糙老爷们,他见来做甚?该不是老秃动了凡心,想看一看那玩艺儿吧?
我天生是个唯物主义,生平最爱两件事:对神佛撒尿、摁天使入潭。
14年来我接触过无数道貌岸然的家伙,每当他们在我的勾引下丑态毕露,我都会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吸毒般的快感。
试着往他房里拨了个电话,热切地说明来意,海亮淡淡地:“我们毕竟不同,你想看什么就去看,别再跟我说这个。”
我怅然若失,举着手机呆了半天,忽地愤怒起来,想该死的老秃驴,有本事别上网看黄色图片啊,装他妈什么正经?
一路咒骂下山,到高升茶楼见那打电话的粗货,这厮是个驼子,五短身材,脑袋巨大,满嘴黄牙好似块磊,一开口满屋子虾酱味:“名律师是吧?别他妈跟我吹牛逼,我见过的律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看看这案子能不能做?”
我忍气吞声,拿过材料翻了翻,是个执行业务,3年前市公安局买了他几十辆豪华轿车,合同约定当年付钱,到了年底说预算紧张,让他等来年,来年接着紧张,让他等后年,一转眼两年过去了,除了先打的一点预付款,正章一文不见。
驼子急了,到处找律师打官司,一年前中院判他胜诉,可就是拿不到钱——公检法本是一家,哪个法官疯魔了敢查封公安局的账户?每次执行都是敷衍了事,最后万般无奈,托人找到市局的一个副局长,送了一笔厚礼,副局长开口了:“钱嘛,有!年年列预算,一直都在账上,不过没人敢付。上面有人发过话了,说你不懂事,要给你点颜色看,你得罪过谁自己知道不?”
驼子想了想,说知道,不就孙志高吗?孙志高是政法委书记。副局长笑了:“对嘛,所以啊,这钱还是等吧,要不你把车收回去算了,退货也是付款嘛。”驼子怒极:“都他妈开了3年了,我收回来卖废铁啊?”
副局长摊摊手:“没办法,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收车,要么等换届,据说孙书记快退了,只要他一退,这钱肯定有戏。”
这厮没招了,天天在家静等盛会,前些天选举刚完,结果大跌眼镜:孙志高不仅没退,反而升了半级。
驼子傻了,四处找人帮他讨债,见了精英无数,牛逼三千,都说拼了大腿敌不过孙志高的一根汗毛,这厮实在没招了,见我在电视上言辞犀利、法律精熟,认为我定是不世出的奇才,千方百计终于要到我的电话。
这事比较棘手,全市四千律师,就我所见,能干这活儿的最多不超过5个,秦立夫、胡操性都在其列,我肯定算不上。可惜标的又不是特别惊人,胡操性也犯不上为了几百万动用通天关系。
把事情前后想了一遍,我笑眯眯地告诉驼子:“干不了,你另请高明吧。”他颓然坐倒,也不狂燥了,说他生意本来做得挺好,卖车利润虽薄,足够养家糊口。
后来搭上了公安局,他那时还机灵,知道拿钱铺路,卖的车差价高、付款快,赚得盆满钵满。
发财后有点忘形,觉得自己样样牛逼,谁都不放在眼里,见了人总是咋咋呼呼的,一不留神开罪了大佬,条条大路都封死,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
还说这笔钱全是借的,几天下来,光利息都背了几百万。
现在债主天天登门,他有家难回,恨不能一头撞死。我说诉苦也没用,我确实帮不了你。
他哭咧咧地问我:“你那么有名,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我叹口气,起身给胡操性打了个电话,老胡说我也没那么大面子,不过知道有个人肯定能办。”
我问他是谁,老胡笑嘻嘻地:“你上次打麻将赢了一个法官5万多,他是谁呀?找他去吧,就他能办。”
我说不就是个李恩正吗,他凭什么?老胡又笑起来:“我就说你缺心眼吧,为了区区十几万,你得罪谁不好,你得罪他!你知道他是谁?孙志高的亲外甥!”
我心里格登一响,想这姓李的看着不起眼,竟然这么大的来头!不过转念释然,想反正高飞在即,他再狠又能把我怎样?
举着手机呆了两秒,胡操性又开口了:“只有这条路,没别的办法。不过你千万别出面,你小子做的事太过分,人家什么时候吃过这种瘪?肯定记仇!你找邓老、英度他们联手吧。”
只能这么办了,跟驼子谈了谈细节,说大概有七分把握。
这厮高兴得有点猖狂:“那就交给你了,好好办!要是再办不好,我他妈……”大有陈慧统率两卡车兄弟的风范,我毫不客气,戟指断喝:“住口!明天九点到我所里签合同!你他妈给我记住,晚一分钟,老子不接了!”
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我畅快无比,哼着小曲儿往回开。快到律所楼下了,看见刘亚男站在街边,正比比划划地给什么人打电话。无意中对上眼了,我点头笑笑,她一脸寒霜,狠狠白了我一眼。
我有点无趣,停好车上楼,该死的电梯又坏了,只好一层层往上爬。好容易爬了七层,累得张口直喘,这时上下同时响起脚步声,一个声音大叫:“快点快点,别让他跑了!”
我心里一惊,扭身窜进门里,七楼正是顾菲他们公司,我对前台接待说找顾会计,那姑娘点头微笑:“哦,她早就辞职了。”
我还没答话,突然脑袋嗡地一响,只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十)
在广州美领馆面试完,我给肖丽打了个电话,说我6小时后就能回去,让她到机场接我。
她有点迟疑,说车出了毛病,一上路卡嗒卡嗒乱响,她不敢开,想坐出租车到机场。
我心中不悦:“你是不是不想来?不想就算了!”
她赶紧辩解:“不是不是,你可别多心,我刚才还想呢,天这么冷,你又没带厚衣服……”
我心头一暖:“那你把我的大衣带来吧,我们6小时以后见,亲爱的。”
我从来没用过这么甜蜜的称呼,她十分困惑:“你说什么?我……我没听错吧?”
我笑笑不语,只是感觉微微的心酸。
这次面试很顺利,现在已经是半个美国人了,随时可以买机票飞越重洋。
这城市依旧繁华,我却即将离开。
人世风烟梦寐,人欠欠人,皆是无头之债;你侬我侬,不如一阵清风。
现在我只惦记两件事:一是安排好我妈后几年的生活,二是驼子的那桩执行。
前两天朱英度来电话,说李恩正开口就是万,还不肯讲价。
我大怒:“万的货款,30%的风险,一共才他妈万,他一口啃掉了这么多,我们还做个屁啊?”
朱英度也忿然,说他差点气出精神病来,接着将我一军:“要不去他妈的吧,见过黑的,没见过这么黑的,老魏,你拿个主意,咱们还干不干?”
我心想这王八蛋演得还挺像,都是绿林资深老响马,卖他妈什么酸甜蒙汗药?
事实很明显,李恩正必出辣手,但这姓朱的也不是什么实诚君子,律师当久了,哪有什么好人?这头说当事人鸡贼,那头说法官无赖,一来一去,至少一两百万的空头。
我刺他一句:“都弄到炕上了,不干哪行啊?唉,只怪这年头贼多,都偷到贼祖宗家里了。”
他倒也明白,赶紧表白:“天地良心啊老魏,我可没跟你报假账!”
我说你当然不会,不过这贼太可恨了,英度,你说他将来生儿子会不会有屁眼?朱厮被逼到墙角,无可迂回,只能痛咒自己未来的残废儿子,一边讪讪地收了线。
这刀杀得阴狠,痛则痛矣,也只有咬牙忍着。
这是无情无义的江湖,山贼出没之地,雁过拔毛,鱼过掉鳞,王八来了都得揭层盖。
3年前我和他打过联手,那次是他的业务,标的不大,我从中黑了14万,现在扯平了,劁猪的被猪咬了蛋去,所谓孽债孽偿。
肖丽正站在风口,小脸冻得通红,怀里紧紧抱着我的纪梵希大衣。我搂着她上了出租车,一路给她搓手,说傻丫头,怎么不找个暖和的地方喝点东西?瞧你冻的。
她小嘴一撅:“不是怕接丢了吗?你多牛啊,万一出点什么差错,回头又要骂我。”我戳她一脑门:“笨蛋,我不会给你打电话?”
她格格娇笑,顺势往我怀里一靠,喃喃讲述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吃过什么,去过何处,见过哪些人,我笑吟吟地听着,心中不觉恍惚,想陈杰没死就好了,我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过一辈子,也该算得上详和人生吧。
可惜路已经走断了,山穷水尽回不得头。
只能骑着刺猥过河,上来则疼,下去则死,一路苦熬到天涯。
肖丽说了半天,渐渐倦了,像只小猫一样伏在我怀里,我摸摸她的脸,无端地感动起来,一颗心温馨宁静,却又无名酸楚。
接下来的42天是我们真正的蜜月,白天爬山游泳,晚上就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叽叽咕咕地几乎讲完了一辈子的话。
电视剧多有哭泣情节,肖丽经常跟着哭,我有时笑她浅薄,有时也会哄上两句,心软得像个单亲妈妈,看着她破啼为笑,我总会想:这样的日子就快过完了,一年以后,我又会是什么样子?
业务懒得接了,前天陪肖丽逛街,买了多元的衣服,刷卡刷到手软,她有点过意不去,连说花钱太多,我还是坚持要买,最后看中了一条紫色带小蓝花的裙子,我让她试试,肖丽一撅嘴:“我才不要,紫色是妓女色!”还说自己累了,非要回家。
这是替我省钱的意思,我怜惜地拍她一掌,说你可真够笨的,跟我快3年了,你什么时候见我大方过?现在好容易有了机会,还不捞个够本?我警告你,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她笑眯眯地,说你已经够大方了,真的不买了,再这么下去,你会把我宠坏的。
我摸摸她的脸:“你已经够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咱们预算一万,不花光谁都不准走!”
挟持着她来到阳光百货,正好姚天成打电话来,说他们集团有个诉讼,让我赶紧过去。
我心想短期业务还可以做,诉讼这东西,从立案到开庭再到最后执行,没几个月下不来,黄瓜菜早凉了。
干脆不理了,说我正忙着,过不去。
他如今是通发的第三副总裁,当了绅士德性大变,喷香水,走猫步,满身脂粉,一开口气焰逼人:“哟,你架子够大的!要是我没记错,你这法律顾问来得不容易吧?怎么着,不想干了?”我说确实没办法,正陪女朋友逛街呢。
他大怒:“这算什么事!不想干你明说,告诉你,多少人等着呢!”肖丽赶紧劝我:“去吧去吧,衣服哪天不能买?工作要紧。”
她不劝还好,这一劝激发了我胸中的万丈豪情,对着“不就个破法律顾问吗?你爱找谁找谁吧,老子他妈不干了!”
想想不过瘾,再加句狠的:“姓姚的,你少他妈跟我打官腔,老子听烦了,滚你妈的蛋!”
说完啪地挂了电话,心中的痛快无以言表,一把搂住肖丽的腰:“走,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先把衣服买了再说!”
这顾问是3年前争到的,那时我的业务不大,为这事煞费心机,光材料就送了4次,法务部的小方百般刁难,我百般献媚,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我口口声声叫老师。
好容易把材料送进去,接着是一连串的面试,见姚天成、见高洪明,见老丁,每次都是精心准备、惕惕以往。
千辛万苦终于签了合同,姚天成又来勒剋我,那时跟老丁还不熟,每个案子都要给30%的回扣,这样他还不满意,经常兜头训斥,号称上边不满意,动辄就要废了我。
都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谁没点自尊?我咬牙忍着,心中况味着实难言。
现在时过境迁,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未得时孜孜以求,到手后一笑掷之,人生倥偬,可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肖丽惊愕不已,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我没的解释,只能撒谎,说自己想通了,与其挣钱受气,还不如不挣那点钱,图个安心自在。
她深表赞成:“对!我就说你太累了,其实两个人在一起,用不着那么多钱,有房住有饭吃,还求什么呢?看你瘦的!”
接着摸到了我脑后的疤,一脸关切地问:“还疼不疼?”我说一点皮外伤,早就没事了。
她喃喃咒骂:“该死的,下这么重的手,差一点就把我的老魏打傻了。”
医院里躺了3天,头上缝了7针,首阳分局调查过,说凶手跑得太快,旁观者只能记住大概相貌,还问我有哪些仇家。我支吾着应付过去,最后不了了之。
其实根本不用调查,晕倒之前我瞥了一眼,认出那小子正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这事声张不得,我生平睚眦必报,要放在几年前,掀了九重天也得把这小子揪出来,你手拿铁棍,我腰横长刀,你敢做本月初一,我就能做到下月月底,再带上两卡车生冷不忌的人渣,看谁狠得过谁。
可现在不同以往,遍地荆棘,满天惊雷,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何必为了一时意气惹出杀身大祸。
在阳光百货转了20分钟,肖丽一件衣服都没看中,只是说走得脚疼,要回家。
我哄到不耐烦,皱着眉头放下狠话:“就是把脚走断了,也得把这一万块花光!”
心里却隐隐地疼,想傻丫头,你一辈子要逛无数次街,可我能陪的却只有这一次了。
她倒也乖巧,拉着我的手慢慢蹓达,在宝姿店前张了张,忽地停下来,两眼闪闪地亮。那是一条蓝丝长裙,款式十分典雅,上身一试,既苗条又华贵,十分合体。
我想反正是最后一次出手,干脆大方到底,让售货员配了件白色的小外套,穿上后风姿绰约,像个玲珑可爱的小公主。
我拽着她去刷卡,肖丽忸怩起来:“要不算了吧,太贵了,就这么两件东西,0多!”
我说你们家老魏没什么本事,要0万没有,0块总还拿得出手。
她不说话了,小嘴一扁,愁眉愁眼地望着我。
我搂住她瘦弱的身体,忍不住叹了一声,想世事如此,你视若瓦砾,它任你挥霍;你视若拱璧,它一毫不予,这就是他妈的生活。
时间很紧了,我订了4天后的机票,匆匆回了趟老家。
这次是永别,我给老太太留了30万。
数十年养育之恩,就当今日一次付清。
对我这种农村孩子来说,无论在城市有多少套房子,都不能算是“家”,真正的家始终都在这里,它荒凉,却给我温暖,它偏僻,却是我永远不离不弃的世界中心。
我妈的哮喘病更厉害了,非要送我,伛偻着身子走到村口,一路咳个不停,还喘着粗气嘱咐我:“你好好过,好好过啊。”
我握握她冰凉粗糙的手,突然悲中从来,这短短的几十年,我矮小的母亲蹒跚着送过我多少次啊,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我的母亲不识字,不会说感人的言辞,每次都是默默出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我去远。
年少时不懂事,嫌她烦,撵她走,有时甚至会大声呵斥。直到老奸巨滑时才明白,原来泪水和誓言都不可靠,唯有这无言的相送才是世间最真挚的爱。
这次走得早,开了两个小时天才蒙蒙亮。
我心里闷闷的,一路长吁短叹。
开近镜高县城,一辆停在路边的桑塔纳突然发动,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我心中不安,想反正躲不过去,干脆停下来看个明白。
在路边解了个手,斜眼仔细打量,车上有两个男人,一个平头,一个中分,平头的那个十分面熟,可怎么都想不起在那儿见过。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家伙似乎在聊天,谁都没往我这看,我越发起疑,想一个大男人提着杆机枪站在路边,谁见了都会瞥上两眼,他们为什么不看?
分明是警察故伎:要么假装不看,让你麻痹大意;要么盯着死看,让你心里发毛;那车越开越近,转眼已到了跟前,我心中砰砰直跳,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涌来:跑,跑!
还没想得十分明白,那平头汉突然转过脸来,隔着车窗,轻蔑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四周景物霎时全成了灰土色,看着那车渐渐去远,我身子一软,差点仆倒在地。
艰难地挪回车里,我抖着手点上一支烟,始终没想起这厮是谁。
最后把心一横,想去他妈的,大不了一死,人过三十不为夭,这辈子该吃的吃了,该看的看了,死也够本,何况还杀过人。
呆呆地坐了半天,身上冷汗渐收,我想还是不能坐等,干脆给订票公司打电话,把机票改签到明天,心想不管这平头的王八蛋是谁,有本事今天抓我,过了今夜,任他法网如天,老子照样沧海横行。
开过镜高县城,曾小明来了个电话,医院里有没有熟人,说他好像得那个了。
我不耐烦,说到底是什么呀,什么叫那个?支支吾吾的。
十几年来我一直小心伺候,从不敢跟他高声对语,这次算是破了天荒。
曾厮大为诧异:“咦,你脾气见涨啊,吃错药了吧?”我慢慢清醒,想算了,即便他不是法官,至少还是同学。
定了定神,问他是淋病还是梅毒,这厮不停叹气:“一直觉得不对劲,这两天越来越厉害,上网查了查,他妈的,好像是淋病。”
我大为厌恶,正想推脱不理,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先问他症状明不明显,曾厮吞吞吐吐地:“乍一看没什么,仔细看就……,唉,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
我有数了,说我认识个老医生,省医院的,退休后开了个诊所,专治花柳病,像你这种身份,去医院不太方便吧?怎么挂号?怎么就诊?
一群人围着,敢吗?他连连称是,我说你等等,我问问他有没有空。
挂了电话直接拨通赵娜娜的手机,小贱人乐滋滋的:“周卫东把材料给我了,老魏,咱们这么熟,我就不说‘谢’了,晚上请你吃饭吧。”
自从上次下了个钩,这小婊子三天两头缠着我,大有“不给案子我就生气”的架势,我心想仇没报彻,不能翻脸,硬着头皮给她找了个小案子。
小贱人还以为我是好心,三番五次暗示,说反正老胡顾不上理她,干脆还是跟我算了。
大有合身相扑的意思。我说饭就不吃了,我手头还有个案子,不知道你愿不愿接?她狂喜:“真的?什么案子?”
我随口撒谎,说是个房地产开发纠纷,刘文良那里转过来的,标的不大,也就多万吧,代理费我谈好了,按6%收。
小贱人几乎乐疯了:“哎哟,哎哟,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笑起来:“什么都不必说,有一事相求:你晚上再陪陪我那个姓曾的同学吧。”
她一声娇斥:“哼,曾小明!烦死他了!”我没心情跟她罗嗦,一刀戳在痛处:“怎么着?不想陪?”她迟迟艾艾地:“那……那我陪他干什么?”
我说还能干什么,上床呗,睡觉呗,这对你还算问题啊?
她不做声,我直接下令,话说得极其野蛮:“你晚上8点给他电话,陪他两天,记住,一定要陪得他满意,实在不行就强奸他!”
说完狞笑着挂上电话,想便宜小婊子了,滔天之仇,本当取其狗命,可惜时间太紧,只够让她痒两天。
顺手拔回曾小明,先宽他的心:“我问刘大夫了,说多半不是淋病,肯定是你自己多心,生殖器发炎是常有的事。
他今年看过六十几个病人,情况都跟你差不多,最后确诊为淋病的只有3个。”这厮大喜:“呀呀呀,太好了,你不是骗我吧?”
我说几十年的老医生你还信不过?放心吧,打个饱嗝不能怀疑人生,踩到狗屎不能痛恨世界,对不对?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姑娘上门,该抚慰还得抚慰。
他哈哈大笑,慢慢说起我和任红军的风波。这位是资深法官,向来公正廉明,支吾半天,最后判我们俩都有罪,“伊全无心肝,侬屁眼黑黑。”
“屁眼黑”是心狠手辣的意思,这在当代中国算是极高的赞美,不过我受之有愧,赚几个钱而已,算什么心狠手辣?像中国股市那样才是真正的屁眼黑黑。
又扯了半天,他说手头闲了几十万,问我有没有生财的门路。
我心想老子死活不知,哪有空理你这破事,随口一竿子把他支到万里之外:“今明两天我都走不开,后天我带医生给你检查一下,咱们见面细谈。”
他道了声谢,我心想谢你妈个头,两天后老子早跑得没影了,王八蛋就等着吧。
进城了,我顺着车流慢慢往前开,忽然心神大乱,浑身皮肉突突地跳,眼前金星直冒,我知道不好,赶紧停了车,趴在方向盘上直喘粗气,恨不能一头撞死。
呆了半天,灵台稍稍清明,肖丽又打电话来,说她一晚上连做恶梦,吓得要死,问我什么时候回家。
我刚安慰两句,她放声大哭,说她绝望极了,央告我跟她一起自杀。
我长叹一声:“傻孩子,你就是爱胡思乱想,都过去了,啊,都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那么多人都活得好好的,我们凭什么死?”
她啜泣不止,我心里一疼,想女人大多迷信,带她去首阳寺算了,磕两个头,上两炷香,糊弄不了神仙,至少可以骗骗自己。
我这辈子从没虔诚过,也极少烧香拜佛,此刻穷途末路,也希望佛祖能够有灵,我可以给他烧香,可以给他磕头,不要来世荣华,只求内心的片刻安宁。
海亮坐在沙发上脸色灰暗,嘴里喃喃有词,像是念佛,又像是骂娘。
几个月前首阳寺方丈圆寂,老秃十分欢喜,上下乱窜,跟吃了春药的小京叭似的,天天拜见省市领导,又是给人算命,又是给人祈福,还把领导的父母牌位都请到了大殿上,日日香火供奉,享受如来佛同等待遇。
可惜天不遂人愿,巴结半天,还是没当成首阳寺的ceo,老秃郁闷之极,大概也是羞于见人,天天在屋里生闷气,号称面壁参禅,整整两个月没洗过澡,弄得满屋子牲口味。
前些天泰国佛学界搞了个研讨会,给他发了封邀请函,这人颠着脚狂喜而去,不知受了哪个人妖的点化,回来后作风大变,开口“佛教新义”,闭嘴“品牌管理”,借口庙里盖房子,在企业界疯狂募集善款,恨不能把首阳寺弄去纳斯达克上市。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老秃殷勤太过,我估计没那么简单,度尽众生只是嘴皮子上的高尚,背过身去,谁知道这帮秃驴捞了多少黑钱。
烧了香,磕了头,肖丽的脸色渐渐红润。
海亮话瘾发作,非拽着我去半山亭扯蛋,派小沙弥沏了壶黄山毛峰,老秃挠挠寸草不生的老头皮,只听一声清咳,霎时唾沫四溅,嘴皮乱舞,八百里烽烟大举,满城的母牛都夹紧了腿狂奔。
我心中烦躁,想如果真有轮回,这和尚该是什么东西变的?瞧他吹牛逼这劲儿,树都让他吹歪了,断然不是什么好鸟。
硬着头皮对答两句,老秃更来劲了,大谈泰国见闻,说该国佛法昌盛,是人皆有神通,满地罗汉乱走,随便揪住一个都是菩萨胚子。
末了话锋一转,说他们庙要修一座罗汉堂,问我愿不愿意把名字刻在堂前石碑上。
我哭笑不得,想这秃驴简直是个耍猴的,翻半天跟头,还是不忘跟你要钱。
皱着眉看看肖丽,说名字就不刻了,我赞助两千吧。
老秃嫌少,掏出一本功德簿,说你看,最少都是一万。你是我的弟子,说话不必忌讳,别的事可以落后,这是大功德,你可千万不能……
我大怒,立时就要翻脸,肖丽拽我一下,说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要不,这一万块算我借你的,好不好?
我心里一软,满腔怒火都改作柔肠,想一万块不是什么大钱,只要她能心安,给就给吧。
掏出一万块掂了掂,说既然师父开口了,弟子不能有二话,多了没有,这一万块你收下。
老秃呵呵长笑,用他著名的瘦金体写下我的名字,抬头又问:“你那个姓潘的同学怎么好久不来了?你跟他说说,让他也来做个功德吧。”
我心头火起,说他去西藏了,过不来。
前两天顾菲找我借了元钱,说老潘现在处境尚好,不用做工,天天给犯人讲法律,怕自己记得不真,经常让顾菲送书进去。
还说服完刑想去西藏助教,托我给当年藏族班的同学打电话。我听了十分感慨,想人和人毕竟不同,换了我是他,说不定一头撞死了,他居然还是那么有信心。海亮慢慢品着茶,说功德不必亲至,异地汇款也行嘛。
我咬咬牙没说话,恨不能给他两拳。老秃兀自不觉,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哦对了,寺里有个惯例:凡是俗弟子拉来的善款,可以提20%作为活动经费。这只是基数,打个比方,如果潘志明出一万,你可以拿两千,如果他出到10万,那就不是20%了,而是……”
一口恶气直涌上来,在胸口堵了堵,憋在腔子里扑扑乱窜,我快憋不住了,扭头告诉肖丽:“你先下去,我跟师父有话说。”
她答应一声,笑着走下山坡。海亮又开始背诗:“使君未娶,罗敷未嫁,你们真是……”
我骤然而起:“师父,3年来听你讲过不少故事,今天我也给你讲一个。”
他挤挤眼:“好,肯定是个好故事。”
我说从前有个和尚,法号叫海亮。
他拍着手笑:“好,有意思。”
“这个海亮号称高僧,其实根本是个市侩,又庸俗又虚荣。”
和尚不笑了:“说下去。”
“有一天,海亮和尚参加一个宴会,回来后有人问他:今天宴会上都有谁啊?和尚骄傲地回答:都是大人物!像我这种高僧,小人物哪配跟我坐在一起?首席是个大官,姓杜的,次席也是个大官,姓皮的,杜(肚)皮之下,便是贫僧。”
“哦,肚皮之下。”他挠挠头,“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他:“你不是问潘志明吗?告诉你吧,他坐牢了,现在还找我借钱呢。”
“唉,可惜了,是个好人。”他叹息一声,“肚皮之下,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肚皮之下有个秃头,就是说,”我深深一揖,一字一句地说,“师父,你算个鸡巴。”
和尚惊愕不已:“鸡巴……鸡巴此物……鸡巴此物也通禅……”
我长笑而出,一溜小跑追上肖丽,突然间很想哭。
在过去的两年里,我曾经多么依赖这和尚啊,听他讲故事,陪他四处游历,一直当他是精神导师,总以为他能教我些什么。
现在,操他妈的,一切都圆满了,我一生多行不善,注定要沉沦到恶鬼畜生道,在九幽十八狱永世呼号,烈火蒸腾,万刃穿心,我一身受之,只是不再仰望他们的天堂。
心中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既想伏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
一路飞车到家,天已经全黑了,我越发空虚,这儿走走,那儿站站,看什么都觉得舍不得,心里像塞了一把缠绕纠结的茅草,枝枝丫丫地疼。
肖丽歪在沙发上讲她的梦,说一闭眼就觉得窗外有人,拉开窗帘,总是看见一张腐烂见骨的脸,有时还会对她笑,满嘴白生生的牙齿。
越说越怕,抱着肩膀瑟瑟发抖,我听着也有点紧张,瞥了一眼窗外,只见黑影一闪,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定定神细看,月光如水,天空中一只夜鸟孤独地盘旋。
我叹口气,过去安慰两句,肖丽大概累了,躺在我腿上渐渐睡了过去,我怕吵醒她,一动不敢动,直到两腿酸麻,这才悄悄起身,把她抱到卧室,给她脱了鞋袜,盖好被子,想这就算永别了,如果那事不发,你还可以找个好男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万一那事发了,你怎么办呢?她似乎查觉到了什么,紧紧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嘟囔:“你别走,你别走……”
我摸摸她的脸,一时心中大痛,像什么东西被猛然刺穿了,我缩作一团,半天直不起腰来。
(三十一)
这一夜无法睡了,我把头抵在墙上,鼻子阵阵发酸,我生生忍住。
书架上摞了几本影集,我信手翻开,看见肖丽目光始终清澈,在树下,在花丛,在每个熟悉或陌生的场景里,一直对着我甜甜地笑,像个无邪的精灵。
我越看越难受,连抽了几支烟,嘴都抽麻了,烦躁还是不解,一些细小的疼痛慢慢聚集起来,像锈刀一样在心头来回地锉割。
奥迪已经过户给她了,开了6年,值不了几个钱。
说起来真是委屈这孩子了,跟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给过她。
揪着头发闷坐良久,忽然冲动起来,想不行,一定得做点什么,不能就这么走了!
几步跑下楼,在街上找了一家自助银行,进去噼啪按了一通,往她的卡里转了10万元,感觉心里稍稍舒坦。
回家后泡了杯茶,也没喝,端在手里反复思量:这年头10万元够干什么呢?连个首期都交不起。
房子都让我卖了,她连个工作都没有,一年后住哪儿呢?越想越不安,在屋里来回乱转,想手头还有多万,干脆豁出去了,留下20万零花,剩下的全给她!
心里一热,外套都没穿就跑了出去,长街灯光如水,我迎着冷风走了几步,慢慢清醒过来,想真是可笑,快40岁的人了还这么冲动,海外生活也需要钱,还是省着点花,再给她20万吧,不,10万,10万肯定够了。
转完账天色渐亮,我悄悄潜回家,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
肖丽也醒了,揉着双眼走出来:“这么早?你是不是没睡啊?”
我说失眠,反正一早要出差,干脆上飞机再睡。她张开双臂,一副憨憨的样子:“不让你走!抱抱。”
我怜惜地搂住她,肖丽吊着我的脖子一动不动,好像又睡了过去。我不忍推开,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体,闻着她发丛中淡淡的清香,蓦地心头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她毫无察觉,伏在我怀里喃喃地问:“饿不饿?要不要给你煎几个鸡蛋吃?”我强装轻松,说你的手艺比我还差,还是我做给你吃吧。
她腾地跳开,拍着手开心地笑:“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真聪明,嘻嘻。”
我拍她一掌,想你就调皮吧,反正是最后一餐,吃完这顿,永远没下顿了。
时间很紧,我匆匆煎了点火腿蛋,冲了两杯牛奶,吃完后肖丽忙着收拾碗筷,我几次要走,可怎么都舍不得,反复劝自己:再坐一分钟,误不了。
一分钟又一分钟,一直磨蹭了半个小时,眼看着时间就不够了,我急忙站起,说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啊。
还没说完,她腾地转身,眼圈红红的,说你这次走了,还会不会回来?我一愣:“你什么意思?这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回来?”
她慢慢点头:“我也希望你能回来,我会一直等你。不过一年之后我就不能在这住了,万一你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心里一颤,赶紧解释:“卖房子没跟你商量,是我不对,其实……其实我是想买套更好的。”
她打断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说你放心,我只是出个短差,3天就回来。她不说话,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
我拉开门,感觉两腿无比沉重,一步一步挪向电梯,她突然叫起来:“老魏!”
我回头,看见一摞碗碟砰然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狂奔过来,一把箍住我的腰,勒得死死的,嘴里嚷着:“你别走,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
我全身一麻,啪地扔下包裹,回身抱紧了她,憋了几个月的泪水瞬间全涌上来,我拼命忍住,用我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安慰她:“我3天就回来,别哭,乖。”
她哭着问我:“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一直都挺乖的,是不是?”我说是,你最乖了。
她越抱越紧,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走?老魏,我是真的舍不得,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我对她发誓:“放心,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乖,放手,要误机了!”她呜呜号哭:“我不放,我不放……”
我心如刀割,疼得一身颤抖,咬咬牙,强硬地掰开她的双手,大步冲进电梯,直落而下,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绝望而嘶哑的哭声。
还有一个半小时。
我驾车狂奔,一直开到市郊的绿柳营,接着停下车给几个人打电话,内容全都一样:“我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回来找你喝酒。”
胡操性问我去哪,我说陪女朋友回上海。刘文良说正在开会,喝酒的事改天再说。
周卫东有点受宠若惊:“师父,这可不敢当,还是我请你吧,不过你也知道我的情况……”
我悄无声息地收线,卸了电池,把电话卡取出来掰成两半,然后摇下车窗,把手机远远地扔了出去。
天气很冷,我抽了一支烟,看见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我招手拦下,吩咐司机去火车站,他面有难色,说自己要交班,去火车站来不及,让我另找一辆。我懒得罗嗦,掏出元甩了过去,他眯着眼笑,也不提交班的事了,嘎地掉转车头,风驰电掣地往北驶去。
车站广场人潮汹涌,我竖起大衣领,拿着早已准备好的车票登上去深圳的列车。
时间算得很准,坐下不到两分钟,火车徐徐开动,车窗外薄雾蒙蒙,我的城市依旧妖娆,看上去不似人间城郭,竟如缥缈海市。
我忍不住叹了一声,感觉心里一空,仿佛五脏六腑全被人掏走了,只剩下空心的躯壳,在这冰冷的车厢里幽灵般游荡。
这些天总感觉自己被盯上了,每次打电话都特别小心,从不谈及重要机密。
也许是我过于多心,不过很多迹象都令人起疑:物业的人没事就来敲门,不是查水电设施就是查计划生育,进门后眼光贼溜溜的,像训练有素的警犬。
还有那个平头汉,我断定他来过我们小区,有一天我和肖丽下楼,看见他就坐在保安室里,脸上还戴了副墨镜,极像黑道老大。
看见我回头瞅他,这厮还呲着牙笑了一下。
看来网已经撒下了,好在我反应快,趁网没收紧及时脱身。
这时火车开始加速,我慢慢躺下,想陈杰的尸体肯定凑不齐,警察就算怀疑,未必敢在街上贴我的照片,最多发个协查通报,不过以他们的办事效率,至少也是3天以后,那时我早已登陆美国了。
大不了我再化个装,改换个形象,只要过关到了香港,这辈子就算自由了,以后天大地大,想去哪就去哪。
一夜没合眼,我十分疲惫,躺在铺上慢慢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胡乱做梦,时时惊醒,干脆不睡了,从小贩手里买了份杂志慢慢地翻,都是些拙劣的凶杀色情故事,看得我大倒胃口,顺手丢在一边,躺下继续睡。
不知道睡了多久,看见肖丽从车厢那头慢慢走过来,白衣如雪,满脸清泪,紧紧抓着我:“求求你,不要把我丢下,不要把我丢下……”
我随口安慰:“乖,听话,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大,我先出去,把一切安置好了再回来接你。”
她呜呜地哭,说我知道你是骗我,不过我还是会等你,我会一直在家里等你。
我心如刀绞,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这是憋了几个月的泪水,此刻全无顾忌,我紧紧抱住她,任眼泪刷刷地流,正哭得畅快,忽然感觉有人推我,我蓦地睁眼,看见旁边的人全都笑眯眯地望着我。
火车进站了。我脸上发烫,低着头收拾东西,眼角干干的,一滴泪都没有。
我暗暗叹气,想十几年律师生涯,我学会了一切恶毒的勾当,却唯独忘了该怎么流泪。
不想走得太远,就在火车站对面的香格里拉开了间房。我早有计划,到罗湖商业城买了件花衬衫和一条大方格的裤子,又到美发店剃了个平头,接着去配了副平光镜,回房间装扮一新,看着形象迥异,跟港商似的,自己都有点认不出来,心里越发安定,走到街上信步闲逛,天已经黑了,几个站街女在树荫下百无聊赖地徘徊,远看像纸扎的玩偶。
我心里隐隐一疼,突然又想起了肖丽,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国家了,她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会不会被捕下狱?
她身子那么单薄,怎么能熬得过去?
越想越不安,正好路边摆着两部公用电话,我胸中柔情发作,也没顾得上细想,信手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响了两声,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找死吗?
刚要收线,肖丽开口了:“喂,喂?”我脑袋嗡的一响,僵僵地站在那里。
她若有所悟,忽然压低了声音:“是你吗?是不是你?”
我不敢接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一跳一跳地疼。
她沉默半晌,忽然语气大变:“别装了,我知道是你,陈杰!告诉你吧,我决定跟老魏分手了,他死得越远越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愣了愣,顿时明白过来,慢慢地挂上电话,想好孩子,多谢你一片苦心,可惜这辈子没机会报答了。
警察肯定上门了,否则她不必用这种方式警告我。我又心酸又懊悔,想自己真是个猪脑子,什么时候打电话不行?
非要在这节骨眼上打,越想越慌,跄跄踉踉走回酒店,已是满身大汗。
心里不停地转着主意,想肯定不是杀人的事,否则他们不会放过肖丽。
那又会是什么呢?陈杰死了,本子烧了,那两张光盘早就销毁了,应该没留下什么纰漏。难道是老丁搞的鬼?不太像,老东西大势已去,谁都不会理他。任红军?他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还有谁?对了,陈杰生前提到的“高人”是谁?是邱大嘴还是赵娜娜?邱大嘴没这么阴,赵娜娜没这么毒,他妈的,难道是胡传学?
满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我暗暗心惊,想如果真是胡操性,那麻烦大了,这老小子城府极深,手段又高,再加上通天的关系网,我断然不是对手。
不行,一刻都不能拖延,天一亮就得通关,想到这里又开始懊悔,想我真是愚蠢,一辈子心硬如铁,临了却成了软蛋,如果不打那个电话,谁能想到我已经逃到了海角天边?
(三十二)
时间过得太慢,我不住看表,好容易熬到七点,赶到罗湖关前,我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心里闷闷的,想这次离开,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从此天涯亡命,不知道会死在哪里。
通关处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姑娘,我把证件全都递了过去,她拿起来看了看:“你叫魏达?”我说是。
她对我注视片刻,忽然腾地站起,不知冲谁招了一下手。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见一群香港人嘎嘎大笑,几个印有“香江之旅”的拎包散乱地丢在地上,一条穿黑色渔网袜的长腿闪了闪,倏地缩了回去。
接着人群分开,几个男人越众而出,团团把我围在中央。
天刚蒙蒙亮,车停了。一个40多岁的瘦子颠颠跑来,脚上的拖鞋沓沓作响。
我揉揉酸麻的手腕,艰难地下了车。
瘦子看我一眼,转身问车里的平头汉:“就是这货?”平
头汉笑眯眯地:“这可是大律师,你小心伺候,记住了,不能有明伤。”
瘦子带我进了值班室,端起茶缸咕嘟嘟喝了两口,一把提起我的旅行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全倒出来,我心中一阵屈辱。
他拿起那文件夹,一样样造册登记,先是衣服,接着是手表、钢笔一类的小零碎,最后才是现金,拨拉着数了半天,忽然不耐烦了:“这他妈要数到什么时候?你老实说,到底多少钱?”
我沉吟一下,心想不能说实话,反正钱不多,他们肯收最好,拿了我的钱,起码皮肉少受点苦。瑟缩着对他笑了一下:“记不清了。”
瘦子气咻咻地出去,叫了一个叫小邓的小伙子过来数,小伙子进来后上下打量我:“哟,这不是魏大律师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羞愧难当,“我也不太清楚,几年前的一件事,其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他一摆手:“咳,我才不管你那些破事呢,这是多少钱?你老实说,别给我找麻烦。”
我没招了,说人民币是九万六,美金一万,欧元一万,还有六万港币。
他刷刷几笔记下,侧着头又问:“你执业那么多年,应该不止这点钱吧?上次到我们学校演讲,你说十年jiemo就能赚万元,你可不止十年。”
我心思转了转,顺竿就爬:“你是法学院的吧?我跟你们左丘明院长、秦越人教授都很熟。”
他咧嘴一笑:“咳,你说的都是大人物,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对了,你认识李猴子吗?”
我想了想,说不认识。他是干什么的?
小邓摊摊手:“咳,别问了,我们宿舍老三。以前看你节目,他老说你是他大哥,还说你要帮他介绍工作。哼,我就知道是吹牛。”
我心里一动,刚想问他李猴子长什么样,隔壁的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
小邓一脸关切,说了句:“坐下吧,没事,我看过你的节目,听过你的演讲,要算你半个学生。”就去接电话了。
接完电话他笑呵呵地走过来:“我问李猴子了,这小子死犟,跟我说……”
我心下疑惑,忽听一声怒斥:“谁让你坐的?站起来!”
我一激灵,看见先前的瘦子剔着牙大步而来,“七仓、九仓都有空位,不过检察院打过招呼了,不能有明伤。”
小邓赔笑:“九仓太乱,恐怕他撑不下来,去七仓吧,我跟董葫芦说一声,让他照顾一下。”
送我来的平头汉叫方伟,另一个是他的实习生叶鸿亮。
昨天从深圳公安局的羁押室接我出来,两人横眉怒目,面相十分凶狠。
方伟说他们都是反贪局的侦察员,我听了心里为之一宽,检察院直接侦办的案子就那么几类,肯定不是杀人的事,最多是个行贿的罪名,只要稍微运动一下,保出来估计不难。
一路都是我花钱,他们俩的jiemo脸绷得不那么紧了。方伟问:“知道为什么抓你吗?”我说真不知道,你告诉我吧。
叶鸿亮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不是弄了张光盘?还有个记事本,上面记了一大堆字母和数字,就这事。”
我恍然大悟,说光有字母不能当证据用吧,能说明什么呢?光盘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心里暗自嘀咕,想陈杰早死了,这东西哪来的?如果是他生前备了份,又何必到我家大闹?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
方伟说你还挺能装,告诉你吧,这事不大,不过领导挺,你是不是得罪谁了?说着揉揉手里的空烟盒,打发叶鸿亮下楼买烟,我赶紧识趣掏了一万块让他下去。
方伟忽地凑过来:“你他妈傻呀?知不知道电话被监听了?真他妈愚蠢!混了那么多年,就为了这么个小丫头,值得吗?”
我大惑不解,想江湖最忌交浅言深,认识还不到一天,我又是阶下囚,他怎么敢说这话?
硬着头皮问了一句:“你说这事怎么办?”他说我肯定不会难为你,本子我不管,只要把光盘的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后就看你跟法院的关系。
我暗自警惕,琢磨了半天,一指我的旅行包:“那包里有30多万,现在就咱们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让我打个电话就行,你听着,我肯定不说别的,只是通知律师。”
他摇摇头:“我虽然不是清官,但这钱还真不敢拿。电话吧,肯定会让你打,但现在不行,小家伙一会儿就上来了,你这不是害我吗?”
我望他一眼,想江湖行走最怕笑里藏刀,这厮肯定没安好心,被捕之后找律师本是人权,现在他不收钱也不让打电话,分明是想整我。
一进监狱我就领教了董葫芦的“照顾”。
我关押的七仓一共有七八条汉子,我有点紧张,作了个揖,一个扁头汉子腾地跳下,劈面就是一掌:“我去你妈的!谁他妈跟你是兄弟?按规矩,你要叫我爹。”
我大怒,翻眼瞪他,光头猛冲过来,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操你妈还敢瞪我!你叫不叫?叫不叫?!”
我怒不可遏,一掌把他推开,仓里轰地大乱,扁头看我一副拼命的架势,知道不好惹,扭头问铺上的一个矮子:“董哥,这怎么办?”
矮子缓缓站起,身上的外套斜披着,一副千军万马指挥若定的派头:“按规矩办,给他放放血!“
两个家伙应声站起,我被几个人死死摁住,一顿暴打,感觉五脏六腑全碎了。
肖丽送来了铺盖,有两床被子、一个枕头、一条雪白的床单,她是个仔细人,牙刷牙膏全是新的,还有一双咖啡色的棉拖鞋,是我平日穿的。
犯人们齐刷刷地瞪着我,眼神如同利锥,我如坐针毡,浑身肌肉突突乱颤,心想这次恐怕真的完了,估计活不到明天了。
我生平饶有智计,在那夜也是一筹莫展,照例是挨打,只是这次更是招招往死里打,到最后是幸亏刘元昌大喊“打死人了”,接着又是姓汤的瘦子带着武警闯了进来,救了我,董葫芦被他拿牛皮绳上上下下捆了个死,正是江湖上最狠的八马攒蹄捆绑术。
瘦子雷霆大发,见人就打,仓里很多人都见了血。
最后指派黑三管仓,说再给我出乱子,我扒了你们的皮!众犯人个个面如土色,没一个敢出声。
夜色渐深,发现肖丽送来的被子里有东西,就缝在被子边上。
我心里一动,用牙一点点撕开。
肖丽很聪明,在被子里缝了一封信,我蒙着头,借着微弱的灯光轻轻展开。
“……你走之前,我也是一夜没睡,听着你在外面长吁短叹,我一直在心里劝自己:既然他不告诉你,你就装糊涂算了,让他无牵无挂地走。没想最后还是装不下去了。我不是故意想让你难受,只是太舍不得。我知道你给我转过两次钱,第一次没什么,那是我应得的。但第二次,亲爱的,哪怕只有一分钱jiemo,我也会感激你的恩情……你是个好人,今天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苦。”
周卫东来看我了,带了一句话,说胡主任托我转告你:吃好睡好,什么都不用想,要是检察院提审,一句明白话别说,先应付着,最多三天,一定让你出去。
我长吁了一口气。
在曹溪看守所关了三天,我像是换了一个人。头发剃光了,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囚服,看上去就像首阳寺的和尚。
这几年听海亮讲过不少丛林公案,开始我觉得其中大有深意,后来觉得被秃驴骗了,现在想想,也许冥冥中真的有定数,你怎么活就得怎么死,种下什么,就得收获什么。
年关近了,街上不时能听见鞭炮声,外面的世界一定热闹非凡,高墙内还是同样的阴森凄凉。
以前我发誓不坐牢,真到了那一天,宁可嚼舌自尽。
现在才知道死并不容易,不管活得多么艰难,总有一个理由支撑着你往下活。
牢狱之下无贵族,再骄傲的人关上半个月,照样变成贱胚,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曹溪看守所的探视区跟电视上演的不同,没有玻璃隔墙和直通电话,说什么都得扯着嗓子喊。
开始还有武警盯着,后来武警走了,我跟周卫东终于谈起了案情。他说所里专门开了个会讨论这事,估计你得罪谁了。
我说不用猜,肯定是邱大嘴。他摇摇头:“我觉得不是,邱律师听说你被抓了,他还着急地说可以帮你到公安局找人。”
我冷笑:“这种话你也信?这王八蛋当了十几年律师,演戏还不是小菜一碟?”忽地想起一事,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猴子的,是个小伙子,法学院的应jiemo届毕业生。
他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是刘亚男的男朋友!”
我心里一跳,满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按说董葫芦对我并无恶意,没道理一开始就对我下死手。
而我跟这姓邓的警察素不相识,想来想去,毛病肯定还在那个李猴子身上。
我又惊又怕,惊的是一个实习生竟如此大胆,我堂堂知名律师,他也真敢下手。
怕的是一时还出不去,如果他铁了心要杀我,恐怕还是难逃生天。
我半晌无语,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早餐是一大盆玉米糊糊,外加几大砣咸菜疙瘩。
前面的人把干货全舀走了,轮到我已是清可见底,勉强喝了小半盆,肚里依然空空地难受。
正叹着气,只听见门上当地一响,经常送饭的老太婆探头进来:“副食,日用品!”
一群人轰地围了过去,一个叫:“陈姨,两包饼干!”一个喊:“陈姨,来袋小麻花!”
这就是曹溪的生财之道:正餐供应不足,副食大卖特卖。东西全是过期的,饼干氨水味,麻花胶皮味,肉松凝成块状,黑糊糊的。
犯人个个胃坚如铁,从来不会被毒死。
以前我算极能宰人,常常为此自傲,现在终于见到了绝世高手,唯有拱手叹服:一卷卫生纸五块、一支两面针牙膏20元、一瓶飘柔洗发水元,还是假的。
突然汤明礼大步走来:“魏达!”我腾地站起:“到!报告政府,我叫……”他打断我:“行了行了!收拾东西,你可以出去了!”
我心下狂喜,一时间天旋地转,结结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我的案子……”他不耐烦了:“取保候审!啰唆什么?快点!”
我长出一口气,赶紧出门,跟着他走出监区,正好遇见小邓,我满面带笑,弯腰给他鞠了一躬:“邓干部,我出去了,多谢您的关照。”
他脸色大变,我启齿一笑,悠悠然出了高墙。
阳光明媚,空气甜净,我几乎醉了。胡操性的白宝马车就停在楼下,我几步上前,车里没人,估计他到楼上找看守所领导了。
我心情极美,几番都要唱出来,跟汤明礼到值班室办了手续,这才看见胡操性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缓步下楼,我大笑相迎,说这次多亏你了,至交不言谢,咱们好好喝两杯。
老胡不停叹气,拉拉我的手,悄悄地把一包中华塞了过来。
我十分诧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不说话,表情无比沉痛。
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穿警服的开口了:“刚接到局里电话,你女朋友自首了。你们两口子够狠的,杀人,还分尸!”
年夜饭极为丰盛,一盘猪肉白菜、一盘肉jiemo末粉丝、一大桶豆腐汤,白米饭管够,还有两瓶通化葡萄酒,我心里突然一紧,想他妈的,反正账上有30多万元,豁出去了,叫陈姨从小厨房预订了10只烤鸡,块,不过这钱没白花,鸡烤得极好,皮香肉嫩,吃得人人眉开眼笑。
春节过后是一段悠闲时光,犯人们吃得饱,睡得香,有一天正吹得来劲,忽听后面女仓里轰轰地响,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魏,你好不好?能不能上来跟我说会儿话?”
肖丽是春节后关进来的,第二天就妄图串供,话说得还算机灵:“老魏,你要早日坦白,争取一个好态度!我已经如实交代了,人是我杀的,你就不要抗拒了!”
我心头一阵狂怒,想要不是你这小贱人,老子早他妈远走高飞了。
一时毛发倒竖,大声喝令小六子:“你,上去,替我骂她一顿!”
小六子一愣:“骂?骂什么?”
我恨恨地说了两句,他扯着嗓子叫起来:“肖丽,你少他妈假撇清,魏哥有今天全是你害的!”连说了两遍。
肖丽呜呜地哭:“我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因为杀人的事才被抓的,你原谅我,呜呜,老魏,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想人是我杀的,怎么能让你替我受罪?”
过了片刻,一群女犯人同时嚷嚷起来:“姓魏的,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人家为了你,连死都不顾了,你他妈的!王八蛋!”
接着又是肖丽的声音:“别骂他,你们别骂他……”
元宵节过完,警察又来提审了一次,现在是第四次审讯。
胖警察笑嘻嘻地:“魏大爷是有钱人你看这是谁,春燕,你进来!”
春燕是我小舅的女儿,没想会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心里尴尬至极,春燕一脸忸怩:“哥,大姨,大姨她她哮喘,哮喘引发心脏那个……已经不行了,哥,你现在走,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要是晚了,我怕……”
我心里咯噔一响,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
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
我心里一凉,知道掉进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
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
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
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那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
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
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
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他轻蔑一笑,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14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天渐渐黑了,我既虚弱又亢奋,身上无比轻松,却又痛彻心肺。我一生的事业、一生的理想、一生的罪恶,都将终于今日。
38年的苦心经营,今日全部坍塌。
胖警察又丢来一支烟,我木然接住,有气无力地问:“现在能送我回家了吧?”
他满面堆笑,说有件事要跟你解释一下:你表妹确实找过你,不过只是想让你给她jiemo找份工作……伸手给我点烟,说不用担心,“你妈身体挺好的,还给你捎来两斤蘑菇……”
我38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愿望,可是我就要死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刀尖上打滚,以为自己很聪明,可以游戏风尘,颠倒人间,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聪明害了。
胡操性还算够意思,主动来探望一次,还透露了一点事实,说这案子争议很大,法院认为不该杀,检察院也认为不该杀,可是领导上发话了,说我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为了社会的安定团结,只好杀了我。还劝我放弃上诉。
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我就像一根来历不明的刺,扎在很多人心坎上,有些人是我的朋友,有些人叫我兄弟,可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盼我死。
十几年来我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豪华酒店,没想到最后的归宿竟在这里。
吃过晚饭,汤明礼到仓里找我,问我想吃点什么。
我全身一颤,瞬间明白过来。
他叹了一声,说冥路艰难啊,从望乡台到奈何桥,还有九十九里山路,点两个菜吧,吃饱了也好上路。
我恍惚起来,呆呆地问他:“我要死了?”他摇头不语。
犯人们都围了过来,或激我以雄心,说脑袋掉了碗大个疤,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恍若未闻,心里忽有所动,想这辈子我一直活在谎言之中,没几个人以真心对我,而肖丽是其中之一,我又何苦让她陪我去死?
我和肖丽认识时,她刚刚20岁。
一天有个姓卢的当事人约我吃饭,那人不停吹嘘他的花丛战绩,样子十分得意,就在这时肖丽进来了。
那时她还没毕业,自称是勤工俭学,给这姓卢的当秘书。
我久历世事,当然明白这“秘书”的背后意义。
姓卢的将肖丽搂到怀里又揉又捏,肖丽羞得满脸通红。
我看不下去了,起身告辞。
两天后姓卢的让她给我送材料,顺便吃了一顿饭,这以后就算认识了,她经常给我发短信,今天一顿饭,明天一场电影,慢慢混到了一起。
那时我刚刚离婚,把所有女人都看得很贱,更不会相信什么爱情。
世间繁花遮眼,我却只想舔两口花蜜,尝尝鲜就算了,从没打算插瓶供养。
肖丽倒天真,口口声声说她爱我,意思是既然睡了,就要养她一生一世。我心中不屑。
和肖丽同居的三年中,我始终心怀警惕,就像一个心怀恶意的弄蛇者,在蛇群中茫然地吹着口哨,既迷恋它翩翩的丽影,又怕被它的毒牙刺伤。
现在我就要死了,终于发现,原来那蛇无毒,自始至终心怀温柔,从没想过咬我,只会随着我的口哨婆娑起舞。
一审开庭前,我们在曹溪门口见过一面。
肖丽瘦得让人心疼,远远叫我:“老魏,老魏!”
我低头不下来:“老魏,你老了,这么多白头发!”我心里一酸。
第二天在曹溪的简易法庭宣读判决,我当时就瘫了。
肖丽呜呜地哭:“老魏,别怕,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几个武警拖着我踉跄而出,快到门口了,肖丽突然扑了过来,紧紧箍住了我的腰。
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肖丽仰起脸,像哭又像笑,说老魏,我终于抱到你了,我终于抱到你了!
很多人同时围了过来,武警喝令放手,我们不放,紧紧地抱在一起。
警察像拔河一样把我们往两边拽,我不放手,她也不放,两条臂骨咔咔地响。
眼看要分开了,她手一翻,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到我的掌心,我浑身战栗,看见肖丽满脸通红,一路挣扎大叫:“不就是死吗,老魏,我们不怕!我不怕,你也不怕!”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东西,一直没有松手。
回仓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支桂花牌香烟,很便宜,只值一毛多,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但我清楚,在这黑暗的牢底,这一支烟所包含的情意,远胜过我这一生送过和收过的千万重厚礼。
那支烟我一直珍藏到死,始终放在贴身的衣袋,最后断为几截,烟丝全漏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过滤嘴,被汗水和污垢染得乌黑,就像我肮脏而狰狞的一生。
夜深了,仓里的人大多已经睡熟。我忽然清醒,满身的汗都涌了出来,想不行,不能这么死,一定要有个交代!
想得热血沸腾,腾地站起,把身边的人全都踢醒,大声下令:“你们帮我叫肖丽!”
满仓犯人扯着喉咙叫起来:“肖丽,你听着,魏哥有话说!”
全监区的人都被吵醒了,一个微弱的声音细细传来:“我听着呢,老魏,你好不好?”
墙头的武警拉着枪栓走过来,我说:“不用理他!”
22条汉子同时站起,齐声大叫:“肖丽,你记住,明天到了刑场,你就说‘报告政府,我要立功’!”
武警大喝:“睡觉,都睡觉,不许说话!”
接着是肖丽细不可闻的声音:“我不,我不!”
包希仁喊一二三,犯人们同声大叫:“魏哥说了,他死定了,你要活下来!”
话音未落,对面一群女犯齐声喊叫来:“老魏,肖丽说了,你不要怕,死活她都会陪着你!”
“魏哥说了,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你才24岁!他一直都在骗你,从来都没拿你当回事,也没想过和你结婚!”
一群女犯大声嚷嚷:“老魏,你撒谎!肖丽问你:如果不想跟她结婚,为什么给她买那么贵的戒指?”
“那是假的,是玻璃,才35块钱!”
“你撒谎!明明是钻石!肖丽说了,要死一起死,你休想骗她一个人活着,你下去独享清福!”
武警喊了几声都不停,转身呼叫管教:“七仓,七仓有情况!”
接着脚步声咚咚响起,我右手一挥,一群犯人厉声呼喊:“肖丽,你一定要相信魏哥,一切都是假的,连你过生日他给你买的那个皮包也是假的!”
“你撒谎!明明是真的!你省省吧,要死一起死!”
一群管教和武警冲了进来,把我死死地按在铺上,我奋力挣扎,嘴里连声怒吼:“要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
我终于哭了。在无数双凶狠的手臂之下,我珍藏了一生的眼泪滚滚滑落,如此绝望,却又如此幸福,如此温暖,却又如此痛彻心肺……
天渐渐亮了,犯人们纷纷过来告别,拍我一下,或者握握我的手,有的说“一路走好”,有的说“再见了”。我慢慢走出,外面是明媚的阳光。
正是暮春五月,北半球最美的时节,每一朵花都在热烈绽放。
刑场设在苍凉谷的河边,远望是首阳山金色的庙宇,梵唱隐隐,清露无声滴落,白鸟飞越树巅,浓荫深处蝉声忽起,刹那间满山花开。
我慢慢走下车,踏过暮春柔软的草地,心中没有恐惧,也不再忧愁。
死亡姗姗而来,像一个身姿美妙的少女,我抱住它,就像握住一只小小的酒杯,此生甘苦,都在一啜之间。
“魏达,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说?”
我摇摇头,一个黑色的影子渐渐走近,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昂起头来。
暮春五月,繁花盛开,一只幼鹤振翼而起,直入青天无垠……
黑暗无边,我飘飘下沉。
人间歌声悠扬,一重重门扉次第打开。远方人语隐隐,有人笑,有人哭,一个声音絮絮而言:世界已经老了,我们如此年青……
我累极了,一点点睁开眼睛。
肖丽睡得正香,身体紧紧蜷缩着,像一只毛茸茸的小老鼠。我温柔情动,忍不住地亲了她一下。
她翻身醒来,攥着两个小拳头揉眼睛,形象十分可爱:“哎呀,你这么早就醒了?”
我说年纪大了,睡不着了。
她嘻嘻地笑:“倚老卖老!你嫩着呢,老什么老?”
我笑起来,慢慢坐起穿衣,手机嘀嘀地响了两声,还是任红军那条短信:能不能借我十万元?一个月以后还你。
我如梦方醒,呆了半晌,给他回拨过去,任红军连声长叹,说真是走投无路了,问我能不能临时周转一下。
我说谁都有艰难的时候,咱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放心,十万块你先拿去用,不过有句话你听好了,“这钱是救急的,可不是给你花天酒地的,你他妈给我正经点!”
任红军连声表白:“那当然,那当然,我也快40了,哪能连这点事都不懂?老魏,你尽管放心!”我说那这样吧,你下午把老潘叫上,咱们一起坐一坐。
他哈哈大笑:“老潘?老潘才没空理你呢,人家现在是学者!现在各级领导都要学习法律,老潘进了讲师团,天天给市长上课,你想见他,嘿,先预约吧!”
我若有所失,不过很快又高兴起来,窗外红日初升,晨光中的街市清新而美妙,我瞬间恍惚,想起梦中那些生死悲痛,心中隐隐一痛。
油锅热了,流质的鸡蛋渐渐凝固,我心情大好,感觉自己像个艺术家,正在雕琢世界上最美的作品。
很快肖丽也洗漱好了,站在门外大叫吆喝:“厨师,饭做好了没有?”我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好。
她俏脸一板:“手脚这么慢,你怎么给人家当厨师的?”我赶紧道歉:“对不起,要不您扣我工钱好了。”
她噗哧一笑,奔过来紧紧搂住我的腰,我在她手上啪地拍了一记:”去!没看正忙着呢?“
她摇头晃脑地笑,帮我递盘子、热牛奶、烤面包片,忙得不亦乐乎。
我忽然心有所感,想起那个漫长的梦,想起另一次凶狠而悲惨的人生,心中有点惆怅,更多的却是欣慰,想虽然没当成大律师,毕竟我还活着。
梦里的风光无限,醒来却依然是凡俗的人生,不过这些都不重要,生死之后,我已经学会了珍惜,而珍宝始终都在我的手心。
肖丽吃得格外香甜,把自己那份吃了个净光,又来抢我的。
我笑吟吟地望着,感觉心中的坚冰全都融化,不觉摊开了身体,幸福地长叹一声。
肖丽温柔地望过来:“喂,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爬山好不好?”
我说恐怕不行,要去所里一趟,要给任红军送钱,还要去政府办点事……
她一撅嘴:“忙,你就知道忙!”
我摇摇头,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不过政府那个案子有点麻烦,缺一个证人证言,要不你陪我一起去?
“作伪证?犯法的吧?”
我点点头:“说伪证也对,不过事情不大,算不上违法犯罪……”
“我可不敢。”
肖丽一脸惊恐,“老魏,你可别害我,我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也不想坐牢……”
“我当然明白,可你要不帮我,这案子就麻烦了,”
我说,“你看我都这么老了,要是再不结婚,只能当一辈子老光棍了。《婚姻法》有规定,这事必须双方同意,可我至今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嫁给我的,小丽,你能不能跟我去作这个伪证,说你愿意嫁给我?”
她直扑过来,砰砰捶打我的胸膛:“你这个坏蛋,吓死我了!”
我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她倏地挣开,轻轻地摸着我的脸:“老光棍真可怜,你让我想想,嗯……,要是我都不嫁给你,估计也没人看得上你,好吧,谁让我心软呢,就当做好事了!”
说着紧紧抓住我的手:“走,我跟你去作伪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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